那会儿的长安城,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街市上人头攒动,胡商的驼铃和官家娘子的香车争道,西市的酒旗招展到三更天都不曾歇。圣人登基二十载,风调雨顺,仓廪充盈,连朱雀大街边乞食的老翁,都能就着坊墙根下免费的粥水,啃上半个胡麻饼。人人都说,这是亘古未有的好光景,是圣天子在位,方有的重熙累洽。
可就在这片喧腾的盛世烟火底下,有些东西悄悄变了味。我是在东宫当差的一个小小书吏,整日与文书账册为伍,看得最是分明。
头一桩,是“阔”。朝廷的手面越来越阔绰。圣人对西域用兵,军费开支如流水一般,户部的账册上,数字一年比一年惊人。为贺贵妃生辰,一座以真金箔贴面、缀满南海珍珠的七层浮屠,说建也就建了起来。银子花得如泥沙,可奇怪的是,国库的账目却年年盈余,漂亮得紧。后来我才偶然知晓,那盈余,是提前预收了江淮地区未来三年的赋税才填平的窟窿。盛世的家底,原是在被悄悄掏空。

第二桩,是“堵”。通往含元殿的御道,自然是畅通无阻,金吾卫肃立,纤尘不染。可这天下的事,却渐渐堵住了。河南道蝗灾,急报入京,却被层层压下,只因时任的观察使怕扰了圣人的秋兴,耽误了自己升迁的考绩。直到灾民流窜至京畿,这消息才纸包不住火。一条条言路,看似四通八达,实则早已被“祥瑞”和“盛世”的锦绣帷幕堵得严严实实。能听到的,只有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最让我心惊的,是第三桩——“倦”。圣人倦了,他早年那股励精图治的锐气,渐渐被长生丹药和四海升平的颂歌磨平。他更爱待在暖和的内殿,听梨园新谱的曲子,而非在冰冷的朝堂上,听边关的军报和各地的旱涝。大臣们也倦了,比起针砭时弊,他们更热衷于琢磨诗词格律,或是如何在赐宴的牡丹花会上,写出压过同僚的应制诗。整个帝国的顶层,都弥漫着一种疲惫的满足,一种不愿再看、再听、再深想的懈怠。
我有时在深夜整理文书,听着更漏声声,会觉得这煌煌盛世,像极了西市那家最有名的“张记”糖果子。外面裹着厚厚一层金灿灿的蜜糖,亮晶晶的,惹人垂涎。可若不小心碰开了,内里滚烫的、焦黑粘稠的馅料便会猛地涌出,烫得人手忙脚乱。
那一日终究来了。范阳节度使的叛旗毫无征兆地撕破了天边的霞光。消息传入京城时,圣人正在华清宫避寒。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我亲眼见过,上面除了战情,还有斑斑点点的、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渍。
盛世的美梦,碎了。碎得如此轻易,如此彻底。叛军铁骑扬起的尘土,轻而易举地淹没了我们精心粉饰的太平。
长安的月色,从此再也不曾像过去那样明亮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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