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这栋老楼隔音不好,隔壁住着一对年轻夫妻。

刚搬来时,我常在深夜被他们的争吵惊醒。女人带着哭腔的控诉,男人沉闷的低吼,摔东西的碎裂声,瓷器撞在墙上,像心碎一样哗啦四散。然后是长久的、死一样的寂静,静得让人心慌。

几次之后,我摸到了规律。他们吵到最激烈时,我就在墙上不轻不重地叩两下。“咚咚”,声音不大,但足够穿透墙壁。这一招通常很有效,那边的战火会像被浇了盆冷水,骤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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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楼道遇见,是那个妻子,很瘦,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勒得指节发白。我朝她点点头,侧身让她先过。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飞快地说:“谢谢您……还有,对不起,吵到您了。”我摆摆手,没说话,只笑了笑。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一点噪音,忍忍就过去了。

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又听见隔壁开始吵,这次似乎格外凶。我叹了口气,准备去履行我那“敲墙灭火”的职责。走到墙边,手刚抬起来,却突然顿住了。

我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不是一个,是两个。细细的、抽抽噎噎的啜泣,夹在父母的怒骂声中,像受伤的小兽,恐惧又无助。

我的心猛地一揪。那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以前那些骤然降临的寂静,并非全是因为我的“警告”。那对夫妻,他们或许早就默契地划定了一条线——争吵可以,但绝不能惊扰邻居,尤其不能让孩子哭声被外人听见。他们拼命维持着这摇摇欲坠的体面,而我那两声提醒,成了这体面最后也是最脆弱的护栏。

我的手缓缓放下。

我退回客厅,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刚好能盖过隔壁的动静。我坐在沙发上,对着喧闹的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

那之后,我“聋”了。

偶尔在楼道遇见,夫妻俩会朝我投来感激又带着一丝窘迫的眼神。有时,我甚至会主动提高声音对家人说:“咱家这楼隔音是真好啊,住了这么久,邻居家啥动静都听不见。”

上个月,我看见他们在楼下搬家具,一辆小货车等着。男人先看见我,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走过来。

“大哥,”他声音有些哑,“我们……我们换了个地方住。以前……真是对不住,打扰您那么多回。”

我看着他,很自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搬走了?哎呀,都没听见过你们动静,这楼隔音不错啊!挺好的挺好的,祝你们在新家一切都好。”

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眼圈有点红,但脸上是舒展的。她把怀里的小女孩轻轻放下,小声说:“跟伯伯说再见。”

小女孩仰起脸,脆生生地说:“伯伯再见!”

阳光照在她干干净净的小脸上,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

那一刻我知道,我这“聋子”,装得值。有些安静,不必打破;有些真相,不必戳穿。在这人世间,谁不是在各种意义上,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些东西,又心照不宣地,共同扮演着聋哑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