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硬壳笔记本的扉页,已经有些卷边,墨蓝色的钢笔字迹也因常年的摩挲而略显模糊,但那句话却像刻在那里一样清晰:“教育非他,乃心灵的唤醒。”
写下这句话的,是我的高中历史老师,姓林。那会儿我们私下都叫他“林夫子”,因为他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讲话慢条斯理,眼神里有种不合时宜的执拗,像从故纸堆里走出来的人。

高二文理分科后,历史成了“边缘科目”。很多同学抱着混学分的心态,课堂总是死气沉沉。我也在其中,用厚厚的习题集盖住历史课本,在底下演算数学公式。
直到那节课。讲到鸦片战争后的中国,讲到那些屈辱的条约,课堂气氛一如往常般沉闷。林老师突然停止了讲述,他放下粉笔,双手撑着讲台,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你们觉得这些很遥远,是考题上的几个年份、几个名词。但你们想过吗?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的那一年,道光皇帝在紫禁城里煎熬,而江苏的一个小镇上,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在灯下给他年幼的儿子启蒙。”
他顿了顿,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
“那个教书先生教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或许绝望,或许看不到未来,但他依然一字一句地教。因为他相信,只要这些字、这些话、这个道理还能传下去,火种就还在。他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或许后来也成了教书先生,又教了他的学生……就这样,一点一点,一代一代,哪怕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我们今天坐在这里,谈论历史,不是在背诵冰冷的考点。我们是在辨认来路,是在触摸那段黑暗岁月里,依然挣扎着、传递着的微光。那束光,可能就是那个无名的教书先生点亮的。而你们,”他的声音陡然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们将来,也会成为父亲,母亲,老师,工程师,程序员……你们又会把什么样的信念,传递给下一代?”
那一刻,我悄悄合上了桌上的数学习题册。我从未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历史不是过去,而是一种沉重的、滚烫的、流淌到我们身上的力量。那堂课的后半段,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做别的事,我们只是看着他,听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听懂了“历史”两个字。
后来,我总去找他。他的办公室堆满了书,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他从不给我划重点,反而总是抽出不同的书指给我看:“这个问题,你看钱穆先生是这么看的,但胡适的看法又不同,很有趣,你拿回去翻翻。”
他给我的,从来不是答案,而是一把又一把钥匙。他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就是他的“兵器库”,里面分门别类摘抄着史料、各家观点、还有他密密麻麻的心得。我有幸翻看过几次,感觉像打开了一个浩瀚无垠的世界。
高考后,我去办公室向他告别。他将那本伴他多年的笔记本递给我:“送你了。我攒了点新‘家当’,这个用不上了。”我慌忙推辞,说太珍贵了。他笑着硬塞进我怀里,用他一贯温和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里面的道理,你带走了,它才是活的。”
如今,我也站上了讲台多年。每当感到疲惫或困惑时,我总会想起那个下午,想起他眼中闪烁的微光,想起那本笔记的重量。
教育到底是什么呢?它不是流水线上的灌输,不是机械的背诵与得分。它是一场耐心的等待,等待一颗心去唤醒另一颗心;它是一次遥远的呼应,用今天的烛火,去点亮那些曾经照亮过你的、穿越了时光的古老星光。
林老师点燃了我,而我,正在努力地将这火光,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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