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张总少说也有五年了。头四年半,他在我这儿的人设稳如泰山——精致,讲究,一丝不苟的精英范儿。喝手冲咖啡必须配特定产区的豆子,言必谈最近读了哪位哲学家的原版书,手腕上那块表的低调奢华,能不经意地亮出来,又迅速地藏回袖口,留给别人一个品味的悬念。

我们都习惯了,甚至有点依赖他这种“装腔作势”。就像都市丛林里一个固定景点,提醒着我们“生活还可以更上一层楼”。直到上个月那场要命的火锅宴。

那本是一场为他庆功的局,地点却破天荒选在他家。我们带着价格不菲的红酒,按响门铃时,心里还揣着几分观摩“样板间”的期待。

门开了,气氛陡然一变。

没有想象中的性冷淡风装修和若有似无的香薰味。玄关处,几只快递箱歪七扭八地堆着。往里看,沙发上搭着几件明显不是高定款的普通衬衫,甚至还有一只皱巴巴的袜子,颇为落寞地挂在扶手一角。张总本人,穿一件领口都有些松懈的旧T恤,头发软塌塌地搭在额前,正手忙脚乱地对付一锅翻滚的红油。

他看见我们,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真正的慌乱,像小学生被撞破了什么秘密。“快……快进来,家里有点乱。”他讪笑着,试图用身体挡住身后餐桌上那半包开了封的榨菜。

那顿火锅,吃得我终生难忘。席间,他再也没谈起昆德拉或者圣埃克苏佩里。取而代之的,是他抱怨小区物业费的涨跌,是他母亲非要给他寄来的、吃也吃不完的家乡腊肉占了半个冰箱,是他撸起袖子洗杯子时,我们看到他手腕上那块“名表”留下的清晰白印——显然,那是长期佩戴另一块表留下的痕迹,而今天,他忘了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以及……一种奇异的放松。

最初一刻的震惊过后,我们发现,脱下了那身“精英”盔甲的张总,竟然有点……可爱?他会因为涮老了一片毛肚而真心实意地懊恼,会讲两个其实并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会在被辣得嘶嘶吸气时,毫无形象地灌下整杯冰啤酒。

崩塌了吗?他经营多年的形象确实在那顿火锅的热气里瓦解冰消了。

但后续呢?

后续是,我们之间的联系反而更紧密了。以前是带着距离的欣赏,现在却多了点粗糙的烟火气,能互相调侃,能约着一起去吃不用在乎吃相的路边摊。他偶尔还是会“装”一下,但我们会立刻笑着戳穿他:“行了老张,别演了,知道你囤了一冰箱榨菜。”

后来他有一次喝酒喝高了,搂着我肩膀说:“妈的,每天端着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厉害,累死老子了。现在好了,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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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明白,那场崩塌,或许是他偷偷期待了许久的一次“越狱”。而我们,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