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的汽修铺子缩在城东老街的角落里,门口那盏沾满油污的白炽灯,一到晚上就昏昏沉沉地亮起来,像一只熬红了却不肯闭上的眼。这条街快要拆了,周围的邻居搬的搬,走的走,只剩他这一家铺子还硬撑着开门。

徒弟小海最后一次来劝他,是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师傅,拆迁队下周可就真来了!那补偿款条件多好,拿了钱,去新城区盘个亮堂的门脸,不比在这儿吃灰强?”

老陈没停手里的活儿,他正拧着一颗锈死的螺丝,膀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哼了一声:“亮堂?新城区那地儿,租金亮堂得像刀子,专宰老实人。”螺丝“咔”一声松了,他才直起腰,用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油污,“我这儿挺好。”

“好啥呀!”小海急了,指着空荡荡的车间,“都没生意了!”

“没生意就清静。”老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锈迹斑斑的汽车标牌,用指肚慢慢擦着那匹早已褪色的奔马,“它们认得这儿,别的地儿,它们找不到。”

小海愣是没听懂“它们”指的是谁。他只觉得师傅犟得像地桩,最终叹了口气,走了。

夜深了,老陈泡了一缸浓茶,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他环视着这个挤满了工具和零件、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汽油和铁锈味道的空间。墙角立着一个旧柜子,他打开最底下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堆泛黄的设计图纸和一厚摞写满公式的笔记本。

图纸上,画的不是汽车零件,而是一些极其精巧的机械结构——一种他琢磨了半辈子、能更高效转化动能的新型变速箱。他曾是个工程师,在最好的年华里,所有的热情和智慧都倾注在这些线条和数据上。那是他想要摘下的星星。

可后来呢?后来厂子改制,项目下马,经费断了。再后来,为了糊口,他开了这家修车铺。理想这玩意,不能当饭吃。那些图纸和梦想,就被他锁进了这个最不起眼的抽屉,一锁就是三十年。

汽修铺是他的退路,也是他的盔甲。在这里,他用一双能修复疑难杂症的手,藏起了另一双曾经试图绘制未来的手。每一个拧紧的螺丝,每一台恢复轰鸣的发动机,都是他对现实沉默的妥协,却也是他对自己手艺最后的坚守。他没做成改变行业的大师,却成了这条街上最让人信赖的“陈师傅”。

窗外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是在发出最后的通牒。巨大的钢铁摇臂阴影,透过卷帘门的缝隙,一点点爬进车间,眼看就要吞没他那点昏黄的灯光。

老陈喝尽杯里最后一口苦涩的茶,站起身。他没有去收拾工具,也没有去看那辆修了一半的车。他走到墙角,猛地一把拉开了那个旧抽屉。

他拿出最上面那张已经脆化的图纸,铺在工作台上,图纸被机油浸染出一块奇怪的黄晕,恰似一轮落满尘埃的旧月亮。他戴上老花镜,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精准地抚过那些他亲手绘制的线条。

然后,他拿起放在工具箱最底层、保养得最好的一套绘图尺和一支已经很少能买到的HB绘图铅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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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土机的轰鸣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钢铁怪兽就在门外喘息。

老陈俯下身,铅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在这片即将被推平的废墟里,在这盏即将熄灭的孤灯下,开始重新计算一个三十年前未曾完成的参数。

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巨大,沉默,如同一个末路的英雄,正在为他从未抵达的王国,画上最后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