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旧物,我从箱底摸出一本硬壳笔记本。黑色封皮已有些斑驳,内页泛黄,翻开来是外公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迹。我从未见过他,母亲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都在县文化馆做档案管理员。
我原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工作笔记,直到翻到中间,几页被小心粘贴在一起的纸张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记录的,不是枯燥的编目信息,而是一桩桩、一件件,发生在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二年间,我们那个小县城里,一个被称为“贾主任”的人的所作所为。
笔触冷静得近乎残酷。
“十月三日,刘家坳,李卫东因被举报私藏禁书,贾亲自主持批斗,打断其右臂。后查明,举报者实为贾本人,因觊觎李家祖传一方端砚未果。”
“十二月十一日,为完成上级指标,贾将县中学教师张明远定为‘特务’,证据是其有一远房堂兄在台湾。张不堪受辱,于校舍后投井。贾在会上称:‘清除了一个隐藏的毒瘤。’”
“七月六日,知青王慧娟拒绝贾的猥亵,三日后被以‘思想落后,需要再教育’为由,强行取消返城资格,送往最偏远的林场。其母跪求贾,被警卫拖走。”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冰冷地罗列。没有情绪宣泄,只有事实。仿佛多写一个字的感慨,都是对记录本身的亵渎。

翻到最后一页,粘贴的纸张尽头,是外公写下的一段话,字迹略显颤抖:
“这些,只是我能核实到的极小一部分。他的罪,擢发难数。我人微言轻,无力对抗。唯能以此方式,录其恶行。相信历史终会审判,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看到。纸或许会泛黄,但墨迹不会消失。”
我合上笔记本,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窗外阳光炽烈,我却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那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温和瘦削的外公,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无数个深夜,就着台灯,冒着巨大的风险,一笔一划地铭刻下这些罪愆?
我忽然明白了母亲偶尔提及的片段——为何外公晚年总喜欢独自望着远方发呆;为何他临终前反复念叨“要相信”。
他记录的,是一个时代的疮疤,是一个人的无尽罪恶,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良知和信念的遗嘱。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位在省报社做记者的朋友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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