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这辈子最怕欠人情。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块硬骨头,年轻时上山下乡没喊过苦,中年下岗摆修车摊没求过人,老了独子在外地,老伴儿先走了,他还是那副脊梁挺直的倔模样。可偏偏,他欠下了王瞎子一条命的人情。
那是去年深秋,老陈的心脏旧疾犯了,倒在修车摊旁。是隔壁盲人按摩店的王瞎子,凭着一双耳朵听出动静不对,摸过来,用那台老式诺基亚磕磕绊绊按了120。医生说,再晚十分钟,人就没了。
王瞎子是个爽快人,从不提这事。但老陈心里那杆秤,一头坠着“救命之恩”,另一头却空落落,压得他日夜不宁。他琢磨着怎么还,送钱?王瞎子肯定把盲杖抡起来撵他。帮忙干活?人家店里全是精细活儿,他一个糙老汉,别帮了倒忙。
直到那天,他听街道主任唉声叹气,说王瞎子麻烦了。他那按摩店租约到期,房东儿子要结婚,想收回房子自用,出的补偿款却少得可怜,分明是欺负他一个盲人,无依无靠。王瞎子愁得几天没开张,嘴上却还是那句:“没事,咱再找地方,天无绝人之路。”
老陈心里那杆秤猛地一沉。他知道,王瞎子就靠这店活着,这儿是他全部的方向感,一砖一瓦他都摸得门儿清,换个新地方,等于把他活生生扔进一片漆黑荒野。
夜里,老陈翻出压箱底的存折,那是他攒了十几年,预备将来走了,不给儿子添负担的“棺材本”。他摩挲着存折封皮,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径直去了房东家。
没人知道那天老陈到底说了什么。只看到他晌午时回来,背影像是一下子又驼了十分。他直接敲开了王瞎子的店门。
“老王,房东那边,没事了。”老陈声音哑得厉害。
王瞎子一愣,空洞的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啥…啥意思?”
“我把那房子,买下来了。”老陈说得极快,像怕自己后悔,“钱我凑了凑,刚好。你安心开着,房租……还按以前的数,每月给我就成。”
小小的按摩店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王瞎子嘴唇哆嗦着,那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里,竟像是有了光。他懂行市,那地段,那面积,绝不是老陈那点“棺材本”够的。他猛地抓住老陈的胳膊,手劲大得惊人:“老陈!你!你是不是把老单位的集资房卖了?!那是你唯一的窝!”
老陈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轻轻挣开他的手,语气还是那么硬邦邦,甚至有点不耐烦:“啰嗦什么!我那房子旧了,正好想换个小点的,清净。你别多想,我是图你这儿房租稳定,比存银行强。”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再说,那天下雨,要不是你听见我喘不上气,我早烂没了。”
王瞎子攥着他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他什么都明白了。那张总是乐呵呵的脸上,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转过身,用颤抖的手,摸索着给老陈泡了一杯茶。茶很烫,茶叶是最便宜的那种茉莉花茶,香味却盈满了整间屋子。

从那天起,老陈依旧守着他的修车摊,王瞎子的按摩店依旧响着舒缓的音乐。他们之间,还是很少串门,话也不多。但每当黄昏,王瞎子都会“看”着老陈收摊的方向,听一会儿那叮叮当当收拾工具的声音,然后安心地锁上店门。
人情还清了吗?或许吧。但有一种债,用钱衡量是亵渎,用言语归还是浅薄。它只能用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慷慨来呼应,像一把淬火的钢刀,斩断命运的桎梏,然后在铮鸣声中,嵌入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成为他世界里,永不坍塌的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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