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在厂里干了三十年,守仓库。那仓库多大呀,顶三个足球场,高高的货架上堆着各式各样的零件,从细如发丝的螺丝到沉得压手的铁砧子,每一样他都叫得出名号,说得出年头。他闭着眼都能摸到最里头那排架子第三格上放着的、一九九八年进厂的那批铜阀门。

他的日子过得跟瑞士表芯一样准。早上七点半推着那辆吱呀响的永久牌自行车进厂门,下午五点半再推着它出去。开水房里泡的茉莉花茶,茶叶放多少,水接到瓶盖下第几道螺纹,几十年都没变过。他熟悉这儿的每一寸空气,每一缕铁锈味,觉得这四面高墙围起来的,就是他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厂子里的人都说,有老张在,仓库就出不了乱子。他也这么觉得。

后来,市里下了文,厂子要搬迁,新址在三十里外的高新区。最要紧的,是新仓库要搞“智能化”,全是电脑控制,机器人搬运,说要跟国际接轨。

消息传来那晚,老张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对着电视发了半天呆,新闻里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可连在一起,就变得格外陌生。机器人?那他的那些老账簿、他那手磨出了茧子的摸货绝活,还有他脑子里那幅活地图,不就全都没用了?

他心里头一次咯噔了一下,像那架老挂钟的钟摆,忽然卡了一下壳。但他很快把这念头摁了下去。他安慰自己,厂里总不能不要他这老人吧?这摊子事,离了他,谁能立马接上手?

搬迁前最后一个月,厂里组织了培训,让老张他们这些老仓库员去学用新系统。屏幕上的图标闪来闪去,年轻的技术员嘴里蹦出的“RFID”、“仓储WMS”、“AGV调度”,像外星语言砸进他耳朵。他戴着老花镜,手指笨拙地在键盘上找字母,旁边刚来的大学生,噼里啪啦几下就调出了他想了半天也没找到的库存表。

那年轻人的眼神,礼貌,但带着一种让他心头发慌的利索和陌生。

老张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他忽然发现,他守了半辈子的这座仓库,他最大的依靠,正用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方式,飞速地抛弃他。

真正搬厂那天,热闹极了。大卡车排成长龙,崭新的设备被小心翼翼抬进亮堂得反光的新车间。老张被安排去盯最后一批旧货的清点。他站在空旷下来的老仓库中央,四周是搬货留下的杂乱印记,和他一样,成了被留下的部分。

下午,领导找他谈话,很客气,说新仓库系统是自动化管理,岗位精简了。厂里考虑到他是老同志,给他办了内退,待遇从优。

话说的很体面,但老张听着,却像有一盆冰水,从他头顶猛地浇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他还能学,说他熟悉每一颗螺丝钉,可看着领导桌上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经验,在那个发光的屏幕面前,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

他签了字,收拾了那个搪瓷杯和用了多年的旧算盘,走出了厂门。那辆永久自行车在门口等着他,依旧吱呀作响。

回头望,新厂区的自动门无声地开合,运送物料的AGV小车沿着地磁线平稳地滑过,一切高效、精准,没有一丝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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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着车,慢慢走回家。夕阳把他影子拉得很长,路上碰见老街坊打招呼:“老张,今天下班早啊?”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最终只是笑了笑,没答话。

风吹过,路边的香樟树叶沙沙响。他忽然明白,困住他的不是那四面仓库的高墙,而是墙里面,那个太过安逸、从未想过要抬头看天的自己。时代的车轮滚过去,甚至不会跟他说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