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老陈的时候,他正在城南的老巷子里修补一口传了几代人的铁锅。阳光穿过瓦缝,正好落在他微驼的脊背上。我打趣道:“您这手艺,现在怕是没人学了吧?”他头也没抬,手里的活计没停,声音却沉得很:“东西坏了,能修就修,人这一辈子,认准一件事,不就图个不亏心么?”
后来熟了些,才知道老陈的“不亏心”有多重。他年轻时迷上了复原古代甲胄,不是照着图做样子,而是非得用古法,一锤一锤地把冷铁砸成历史的温度。这路,走得就太偏了。没人理解,更没人资助。他卖了城里的房子,搬进郊区的废弃农机站,屋里堆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皮子、铁片和线绳。
我每次去,都看见他手上缠着胶布,旧伤叠新伤。最让我震撼的,是他那双脚。因为长期站着捶打,脚底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脚踝也因受力不正而有些肿胀。我说您这真是“百舍重趼”,他愣了下,然后咧嘴一笑:“读书人就是会说,我这不就是死心眼嘛。”
他追求的“金丝软甲”复原,卡在最后一个环节——编织金线。用现代工具很容易,但他偏不。失败了上百次,材料费都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个雨夜,我又去看他,他正对着一盏孤灯发呆,桌上是一片几近完成却再次断裂的甲片。屋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沉寂。
“算了吧,”我忍不住劝他,“有些事,尽力就够了。”
他很久没说话,最后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我不是在和这东西较劲,我是在跟我自己较劲。总得有人知道,老祖宗的东西,到底好在哪里,绝在哪里。我这双脚,走了这么多弯路,不是为了走到‘差不多’就停下的。”
那一刻,他眼神里的火光,比炉子里的碳还烫。
再次接到老陈电话,已是半年后。他的声音像年轻了十岁,只喊:“快来!成了!”
我冲进他那间农机站,他捧着一件泛着暗金色柔和光泽的软甲,小心翼翼地,像捧着初生的婴儿。那甲胄柔软得能卷起,金属丝线编织得密不透风,却又闪烁着动人的光芒。他演示给我看,用钝器猛击,甲胄竟只是微微一陷,分散了所有力道。
“成了……真的成了……”他反复说着,眼泪就那么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滴在冰冷的甲片上。后来,这件作品被一家国家级博物馆收藏,专家们啧啧称奇,称这是“跨越时空的工匠对话”。
临走时,我看着他送我的背影,依旧微驼,脚下那双旧布鞋磨得厉害。我忽然全都明白了。所谓“百舍重趼的执着追求”,从来不是什么悲情的英雄主义,它很朴素,就是一个人认准了一条道,哪怕脚底走穿,步履蹒跚,也绝不回头的心安。老陈修的何止是甲胄,他是在这个求快的世界里,固执地为我们修一颗“慢”的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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