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老槐树还是老样子,枝干虬结,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苍老手掌。自我记事起,它就在村口站着,看遍了百岁千秋里的人来人往。

我小时候,它是孩子们的乐园。夏日里,蝉鸣撕扯着燥热的空气,我们几个孩子就赤着脚,争抢着往它身上爬。粗糙的树皮硌着肚皮,也磨破了膝盖,但没人喊疼,只觉得谁能摸到最高的那根枝桠,谁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树荫下,祖母摇着蒲扇,故事像溪水一样从她没牙的嘴里潺潺流出,什么狐仙鬼怪、前朝旧事,都混着槐花的清香,一点点烙进我心里。

 《百岁千秋的长久岁月的故事》(1)

后来,我长大了,像所有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背着行囊离开了村子。老槐树和它荫庇的村庄,在车窗外急速倒退,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城里的日子是簇新的,由钢筋、玻璃和永不熄灭的霓虹构成。时间在这里被按了快进键,人人行色匆匆,谈论着明天、下个月、明年,却绝口不提一百年前。

 《百岁千秋的长久岁月的故事》

我在一片喧嚣中奔跑,追逐着那些看似紧要的东西。直到某个午夜,加班的疲惫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靠在冰冷的落地窗前,忽然间,一丝极细微、绝无可能存在的槐花香气,竟穿透了都市的废气,钻入我的鼻腔。那一刻,胸膛里猛地一揪,我想家了。

再见到它,是在一个安静的午后。村庄已变了模样,新楼立起,旧屋坍塌,唯有那棵老槐树,仿佛被岁月遗忘在了原地。它更老了,树心被雷电劈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但枝叶却依旧向着蓝天舒展着,有一种沉默而惊人的生命力。

我走过去,像童年时那样,将手掌贴上它的树干。触感依旧粗糙,却异常温暖。我闭上眼,仿佛能感觉到汁液在树皮下缓慢流淌,像一条深沉的地下河。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庞大的宁静。我清晰地听见了时间的声音——不是钟表的滴答,不是时代的轰响,而是另一种更深沉、更恒久的脉动。

在这脉动里,我儿时刻下的名字早已被树皮吞没,了无痕迹;祖母的蒲扇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化作了尘土;就连我此刻的感慨,于它而言,也不过是一瞬的微风。

它就这么站着,历经百岁千秋。它看过王朝更迭,看过战火与太平,看过一代代人在它身边诞生、嬉戏、老去、消亡。它什么都不说,却道尽了一切。荣辱、悲欢、得失,在它的尺度下,都轻若尘埃。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长久的东西。不是追逐,而是扎根;不是喧哗,而是沉默;不是永远鲜活,而是在不可避免的衰败中,依旧握紧每一寸阳光与每一滴雨露,平静地伸展下去。

我在树下坐到日头西斜。起身离开时,我最后回望它。夕阳为它镀上了一层金边,它那苍老的姿态,在天地间,庄严得像一座神祇。

它还会在这里,站过更久的岁月。而我,携着它馈赠给我的那份庞大宁静,足以走完我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