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茶馆里总有些说不完的故事,尤其是张爷在的时候。
木头桌角叫茶壶烫出个浅坑,张爷的蒲扇往上一搭,眼睛眯起来:“今儿个讲个‘活’着的传奇。”我们这些小辈便都凑过去,连跑堂的也支着耳朵放慢了脚步。
“不是那书上写的死板人物,”他啜口茶,“是说咱镇上那棵老槐树。”
我们顿时泄了气。老槐树谁不认得?就在镇东头,瞧着是比别的树老些,枝干虬结得厉害,夏天能遮好大一片阴凉。可这算哪门子传奇?
张爷也不急,摇着扇子问:“它多大岁数了?谁种的?为啥独独它活成这副模样?”
一连三问,我们都哑了。老槐树就像头顶的天,好像一直都在,谁想过它打哪儿来?
“乾隆年间下的苗。”张爷第一句就砸得我们一愣。那得是两百多年前的老祖宗了!他说,种树的是个姓李的秀才,屡试不第,心灰意冷回了乡。别人笑他半辈子只种活一棵树,他也不争辩,日日浇水培土。
老槐树一年年长高,李秀才成了李老先生,在树下开了蒙学,教娃娃们认字读书。他过世时,送葬的队伍从树下一直排到山脚。
故事却没完。
后来闹饥荒,逃难的人涌进镇子。当时的老族长拄着拐棍到树下,敲响了吊在枝头的铁钟,号召家家省口吃的救济灾民。他说:“咱老祖宗种下这棵树,荫庇子孙,不是教我们关起门来只顾自己的。”
战乱时,子弹削飞了半边树冠,树干焦黑一片。人都说活不成了。可第二年春,它又从焦炭里钻出新芽,倔强得让人眼窝发酸。镇上人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念想,不能断。
再后来,修路规划要穿过老槐树。镇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外头挣了钱的企业家、甚至不少年轻后生,都站了出来。企业家把图纸拍在会议室桌上:“挪一尺,所有费用我捐了,这树比我爹岁数都大!”路,最终为树拐了个弯。
张爷说完,茶馆里安安静静,只剩炉子上的水咕嘟冒泡。
我望向窗外,远远能瞥见老槐树一隅苍翠的树冠。它不再只是一棵树。它是第一个种树人留下的执念,是教书先生播下的诗书传家,是老族长敲响的仁善钟声,是战火里磨不灭的生机,也是今人为守护传承而据理力争的敬畏。
它一句话不说,却把一代代人的骨血、选择、气节都长进了年轮里,活成了土地的一部分。所谓不朽,原来不是青史一个冰冷的名字,而是这样活出来的。它立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民族挺直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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