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一百零三岁那天,窗外蝉鸣得厉害。他靠在藤椅上,瘦削的手搭着扶手,像一截枯老的松枝。儿女们张罗的寿宴热闹,他却觉得那喧哗隔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人活过百岁,便成了件摆设。子孙们敬他,怕他,却不再懂他。祝寿词里反复念叨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听着,嘴角牵出一丝极淡的嘲弄。东海会枯,南山亦会崩,哪有什么永恒不变?活到这把岁数,早已明白“福寿”二字,不过是活人给死亡涂的一层金粉。
他想起七十岁那年,老伴先他而去。那时他觉得天塌了半边,整夜攥着她留下的旧围巾,以为剩下的日子只是熬着等死。可后来呢?后来太阳照常升起,他学会了用一只手钉扣子,煮一人份的稀饭,在漫长的寡淡里品出一点清甜。
九十岁那年,最小的曾孙趴在他膝头,仰着脸问:“老祖,活一百岁是什么感觉呀?”他当时答不上来。如今过了百岁,他反倒琢磨出点意思:人生恰似登山,年轻时拼力向上攀,中年时在山腰歇脚喘口气,欣赏半山风景。及至暮年登顶,四顾苍茫,云海在脚下翻涌,来路却已隐入雾中。而百岁之后呢?是站在山顶太久,忘了攀登的滋味,连孤独都成了习惯。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青年穿着中山装,眼神锐利,嘴角抿着不肯服输的弧度。他伸出枯皱的手指,极轻地触了触照片上光滑的脸庞。那一瞬间,指尖传来的,竟是跨越八十年的陌生触感。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被时间抛下。旧友早已零落成泥,熟悉的街道改了模样,连年轻时最爱的烧刀子,喝起来都只剩一股药味。世界轰隆向前,他却被留在原地,成了活着的化石。
午后阳光挪进屋里,尘埃在光柱里浮沉。他忽然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挪到书桌前。摊开宣纸,磨墨,提笔的手稳得出奇。
他写: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墨迹淋漓,字迹竟还有几分昔日的风骨。
写罢,他搁下笔,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含着整整一个世纪的悲欢。
他忽然明白了。百岁之后,人生不再是加法,而是减法。减掉浮名,减掉虚饰,减掉对死亡的恐惧,最后剩下的,才是生命真正的重量。
窗外蝉声忽歇,一片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而坚定,如同远古传来的鼓声。
原来活到极致,是简单。而思考到极致,是沉默。
老爷子缓缓坐回藤椅里,闭上眼。唇角微微扬起,像个窥见天地秘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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