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巷子口的老陈,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修表铺,少说也有三十年了。
人人都说老陈傻。这年头,谁还戴机械表?手机上看时间多方便。他的铺子又小又旧,缩在两家灯火通明的奶茶店中间,像个不合时宜的哑巴。橱窗里那些黄铜齿轮、小巧的螺丝刀、挂满墙的旧钟,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百无一用”的破铜烂铁,是时代甩下的、还没被扫进垃圾桶的灰尘。
老陈自己似乎也认同这看法,终日沉默,埋首于那方寸之间的精密世界,用那些“无用”的工具,对付着别人送来的“无用”的旧物。他的生意,自然是极其清淡的。
直到那天,巷子里最有钱的李先生,风风火火地闯进奶茶店,却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块老怀表,彻底不走了。他跑遍了城里所有像样的钟表行,甚至托人问了香港的老师傅,人家要么摇头说零件绝迹,修不了,要么开口就是天价,还得等上半年。
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朝老陈的铺子努了努嘴。
李先生犹豫着走进去,那逼仄的空间和空气里淡淡的铁锈味让他直皱眉头。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块用绒布包着的怀表,仿佛捧着父亲的一生。
老陈没说话,只接过表,拧开单目放大镜卡在眼眶上,仔细端详了半晌。然后,他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是密密麻麻、分门别类的小格子,装着无数细小的、闪着金属幽光的零件。他的手指在那里面精准地翻拣,像一位熟悉自己药柜的老中医。
“能修。”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三天后來取。”
三天后,李先生再來时,怀表躺在老陈的手心,玻璃表蒙锃亮,金色的表壳温润有光。老陈轻轻一按机括,表盖弹开,露出洁白无瑕的表盘,那根纤细的秒针,正稳健而轻盈地走着,发出极轻微的“滴答”声,像一颗小心脏在搏动。
李先生瞬间红了眼眶。这精准的声音,和他记忆中父亲书房里的声音,一模一样。老陈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一个数字,远比他问过的任何报价都要低得多。
李先生付了钱,几次张口想说些感谢的话,却见老陈已经低下头,又拿起一个表盘,用一根细如发丝的钢针,蘸了点油,正小心翼翼地点校着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轴承。
那一刻,李先生忽然明白了。这间破旧铺子里的一切,那些看似“百无一用”的工具和零件,那些耗费无数时间的专注与沉默,其价值从未消失,只是被浮躁的日常深深掩埋,静候着一个真正需要它的时刻。它们修复的不仅仅是一块表的时间,更是一段被封存的情感,一个家族的记忆。
从此,老陈的铺子还是那副旧模样,但知道的人多了。总有人带着各种“疑难杂症”找来,他们寻找的,是一件失而复得的信物,一段重新走动的时光。
老陈和他的那些“无用”之物,依旧沉默。但巷子里再无一人敢说那是“百无一用”。人们终于懂得,价值的秤杆,从来不止一种。最快的,最贵的,最潮的,是一种;而最慢的,最专注的,最能守护时间深处那份温情的,是另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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