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盯着窗外那棵半枯的槐树,第三十七次盘算着要不要砍了它。
这树是他搬进这所老房子时亲手种的,如今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它春天发芽总比别处晚半个月,秋天落叶又格外积极,像极了老周自己——永远跟不上生活的节奏,却又急着退出。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杯沿印着一圈淡淡的污渍。老周没去洗它,反而盯着那圈污渍出了神。这茶杯是女儿上大学时送他的礼物,印着“世界最佳老爸”的字样,如今已经褪色得快要认不出来了。女儿去年结了婚,搬到城南的新小区,邀请他去同住,他拒绝了。
“我舍不得这老房子。”他说。
其实他哪里是舍不得房子,只是舍不得自己那点可怜的习惯。每天早上六点醒,七点吃煎蛋配白粥,八点看报纸——虽然报纸三年前就停刊了,他还是保留着那个时间空坐在沙发上的习惯。下午三点喝茶,六点看新闻,九点睡觉。一天天,像是用旧模子刻出来的饼干,形状一模一样,连碎渣掉的位置都差不多。
老伴走了五年了。头两年他还会偶尔和养老院的老张下棋,后来老张被儿子接去海南,他就再没摸过棋子。
上周居委会小刘来走访,看见他墙上的老照片,随口问了一句:“周叔年轻时是老师?”
老周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他哪里是老师。那照片是他三十七岁那年照的,当时他在山区支教了整整一年。照片上的他抱着一群孩子,笑得眼角皱成了菊花瓣。后来他回到城市,进了机关,朝九晚五,直到退休。那一年支教时光,成了他平淡人生中唯一一抹亮色,亮到他不忍再提。
昨天女儿来看他,留下了一台平板电脑,教他视频通话。
“爸,你点这个绿色的按钮,就能看见真真了。”外孙女真真才两岁,屏幕上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奶声奶气地叫“外公”。老周的心一下子软了,嘴上却还是说:“花里胡哨的,不如见面实在。”
女儿白他一眼:“那您倒是常来看我们啊。”
老周没接话。他知道自己是害怕,害怕那座亮堂的新小区,害怕电梯里碰见的陌生人,害怕女儿家那个太过智能的马桶。说到底,他是害怕任何需要改变现有轨迹的事情。
今天早上,老周照例七点吃煎蛋配白粥。咬下第一口时,他忽然停住了。
咸了。他放了两次盐。
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做错了步骤。盯着那盘过咸的煎蛋,他像是盯着一个叛徒,背叛了他一成不变的生活。
最后他还是吃完了整盘煎蛋,咸得他灌下两大杯水。
放下水杯时,他瞥见窗外的槐树。不知什么时候,那半枯的树上竟然冒出了几个新芽,嫩绿嫩绿的,在灰色的树枝上格外扎眼。
老周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进卧室,从衣柜最底下翻出那个旧背包,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他抖了抖灰,开始往里面装东西:老花镜、降压药、保温杯,还有那台平板电脑。
他拿出手机,生疏地按着键盘,给女儿发了条短信:“周末我带真真去动物园吧。”
发完短信,他走到院子里,拿起斧头。不是要砍树,而是清理掉树下那堆枯枝。动作有些笨拙,力气也不如从前,但他一下下地挥着斧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砍完枯枝,老周拄着斧头喘气。抬头时,他看见槐树的新芽在风里轻轻摇晃。
生活也许还是那棵半枯的槐树,但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一点新绿。而他要做的,不是盯着枯枝等死,而是为那点新绿腾出生长的空间。
老周抹了把汗,第一次发现,原来百无聊赖的日子,只需要一点点的改变,就能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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