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李哥那间屋子。
那是我大二暑假,揣着点自以为是的文青梦,跑到城南那片老胡同里租了个便宜单间。房东就是李哥,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男人,话不多,眼神总是飘在很远的地方。他住我隔壁,更大的一间,但奇怪的是,他那屋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一床一桌一椅,墙上连个钉子印都没有,白得晃眼。我那屋虽然破,但好歹贴满了电影海报,堆满了书和唱片,自以为很有“生活气息”。
我过得挺“自由”,昼夜颠倒,音乐震天响,泡面盒堆桌上几天不收拾。我觉得这就是创作该有的状态,百无禁忌。
李哥从不说我。偶尔在公共水房碰上,他正一丝不苟地搓洗一件洗得领口都发白的工装,顶多抬头看我一眼,淡淡说句:“声音有点大,楼下老太太心脏不好。”
我嘴上道歉,心里不以为然,觉得他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中年人,不懂我们年轻人的世界。
转机在一个深夜。我写东西卡壳,烦躁得厉害,烟抽完了,只好硬着头皮敲李哥的门借。他开门很快,好像根本没睡。屋里依旧是那片惊人的空荡和整洁。
“李哥,不好意思,有烟吗?”
他默默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没开封的红塔山,递给我。
“进来坐吧。”他忽然说。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去,第一次真正踏入这个“禁区”。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有点无措。我注意到桌上反扣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莱蒙托夫诗选》,书页磨得起毛,里面用各种颜色的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我愣住了。
李哥递给我一杯水,仿佛看穿我的惊讶,很平淡地开口:“以前也和你一样,觉得自由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地最大,我最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墙壁。
“后来栽了跟头,明白了很多事。折腾够了,才发现……”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一种极深的疲惫和一种极浅的释然,“真正的自由,不是你能胡乱贴多少东西,而是你能干净利落地撕下多少东西。心里头,没那么多人没那么多事没那么嘈杂了,你才算给自己腾出了地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儿,清静了,边界才真正没了。外在的百无禁忌,那叫闯祸。心里的百无禁忌,那叫自在。两码事。”
那一刻,我脸上火辣辣的。我看着我那间被各种物件塞满的屋子,突然觉得那不是自由,那是一种拥挤不堪的喧嚣,是我用外在的符号拼命填充内在空虚的慌乱。而李哥这片近乎苦行僧般的“空”,背后是他给自己划定的清晰边界,在这边界之内,他拥有了我无法想象的精神自由。
那晚之后,我悄悄撕掉了几张最浮夸的海报,把散乱的书码齐了。音乐声也调小了。不是屈服于什么,而是我开始尝试触摸那种“空”的力量。
李哥后来搬走了,没留下去向。但那间空屋和他的话,像一枚楔子,钉在了我关于青春和成长的记忆里。
原来,最辽阔的自由,往往始于最决绝的舍弃。真正的百无禁忌,不是向外冲撞所有的界线,而是向内,在心中修篱种菊,给自己划下一片无人能扰、也无比宽广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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