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旧物,在箱底摸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姥爷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磨出毛边的卡其布工装。母亲在一旁叹了口气:“这衣服,扔了几次都没成,你爸总说,留着,还能穿。”
记忆猛地撞回胸口。姥爷是个老木匠,话少得像冬日的河,冻得结实。他的手却从不沉默,刨花翻卷如浪,榫卯咬合无声。我童年最大的谜团,就是他那双手——关节粗大,布满深痕与老茧,却能在极薄的宣纸上,给我画惟妙惟肖的小马。
我见过他做一张八仙桌。是老榆木的料,硬,且有一处不小的暗疤。邻居看了直摇头,说这料毁了,当柴火都嫌呛烟。姥爷没吭声,叼着早已熄灭的烟斗,围着那木头转了三圈,眼神沉静得像在打量一位老友。
之后整整一周,小院里就只有刨子吃进木头时“唰——”的长响,以及偶尔沉闷的敲击声。那暗疤在他手下,竟被巧妙地凿成一个天然的凹陷,他又用小块木料细细嵌出个“寿”字纹。那么硬的老榆木,在他手里温顺得像块面团。完工那天,他抚着光滑如镜的桌面,眼里有种深藏的温柔。那张桌子,如今还在我家厅堂,比任何买来的家具都稳当,承载着三代人的碗碟与温情。
他退休前接了最后一件活,给社区的幼儿园做一扇新的桦木门。孩子们的手小,容易夹伤,他愣是在门轴结构上琢磨了半个月,做出了带缓冲的机关。门快做完时,他踩着人字梯去取高处的工具,一脚踏空,重重摔下来。
右臂骨折,打了厚厚的石膏。大家都说,老李头,歇着吧,这活让别人收尾。他摇摇头。第二天,他用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却异常固执地握住了凿子。
那一刻,所有关于“坚韧”的宏大词汇,在我心里轰然倒塌,又迅速重组。它不再是书本上铿锵的口号,而是午后阳光里,一个沉默老人用一只不熟练的手,与一块木头、与自己的身体较劲时,那满头细密的汗珠和紧抿的嘴角。那扇门上的小熊图案,线条有些抖,却比任何机器雕刻的都生动,都暖和。
我最终把那件旧工装叠好,放回了箱底。我忽然读懂了姥爷的沉默。他一生从未说过“坚韧”二字,可他打磨的每一道木纹,他嵌合的每一个榫卯,他摔倒后咬着牙用左手完成的每一次雕刻,都在无声地讲述:木头里有疤痕,那就让它开出花。人摔倒了,那就换只手,继续。生活这块最硬的木头啊,唯有用一种不服输的沉默温柔去打磨,才能将它变成传家的宝。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