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老周家那个小院儿。不是院子有多气派,恰恰相反,是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刨花味儿,还有角落里堆着的、看不出形状的木料疙瘩。
老周是个木匠,手艺据说祖上传下来的,方圆几里都有名。可他这人不爱说话,就爱闷头跟木头较劲。他儿子小斌,跟我差不多大,小时候我们一块儿爬树掏鸟窝,他手脚那叫一个麻利。可谁能想到,高二那年,一场车祸,小斌的右手废了,医生说,精细动作以后就别想了。
那段时间,老周家静得吓人。小斌把自己关屋里,谁敲也不开。村里人都叹息,说老周家的手艺,到这儿算是断了根了。大家都以为,小斌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大概过了小半年吧,我放假回家,又经过老周家院子。你猜我瞧见啥了?小斌坐在个小马扎上,左手拿着一把刻刀,正对着一块破木头又戳又划,额头全是汗,脚下是一堆削坏的木屑。他那动作别扭极了,看得人都替他着急。老周就蹲在旁边默默抽烟,看着,一言不发。
后来我才从我妈那听说,小斌沉寂了几个月后,有一天突然对他爸说:“爸,你教我吧,用左手。”老周啥也没问,就翻出了他最早学艺时用的那套旧家伙事儿。
那往后的日子,小斌就跟那块木头杠上了。最初是真不行,刻刀根本不听使唤,左手又没劲儿,木头滑,刻刀老往他手上跑,左手拇指那块旧伤没好又添新伤,经常缠着白纱布。他刻坏的材料,堆得比柴火还高。村里有些长舌妇背后嚼舌根,说这孩子魔怔了,尽浪费好木头。
但小斌就像没听见。他一天十几个小时就耗在那院子里,从最基础的握刀、推刀学起,模仿他父亲手上的每一个细微角度。老周呢,还是不说话,偶尔走过去,用粗糙的手指点点木头某个位置,或者亲手示范一下,小斌就凑近了死死盯着看。
差不多一年后的春节,村里办活动,老周父子俩也去了。小斌搬上去一件作品,是用一整块梨花木雕的“百鸟朝凤”。我的天,那凤凰的每一片羽毛都跟会呼吸似的,鸟儿们的姿态活灵活现。所有人都围上去看,啧啧称奇,夸老周手艺更绝了。
老周却一把将闷头站在后边的小斌推到前面,声音吼得全场都安静了:“都看清楚了!这,是我儿子小斌,用他一只左手,刻出来的!”
那一刻,小斌还是没说话,就是眼眶有点红。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又看看自己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左手。
后来小斌开了个工作室,专做精细木雕,订单排到几年后。每次有人夸他天赋异禀,他总会笑着摊开左手掌心:“哪有什么天赋,你看,都是茧子。就是心里憋着那口气,不想就这么算了。手废了,但路没断。”
我后来才懂,真正的顽强,不是从来没跌倒过,而是摔得骨头都碎了,还能从泥里抠出那份念想,用另一种方式,把它重新拼起来。就像小斌那件“百鸟朝凤”,最美的不是凤凰振翅,而是每一道刻痕里,都藏着无人见过的、挣扎着重生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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