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蹲在厂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指间的烟烧到了尽头,烫得他一哆嗦。烟灰簌簌落下,混进七月滚烫的尘土里,没了踪影。他望着厂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生锈的钢珠,咽不下,吐不出。
就在昨天,他还是这个纺织厂的技术顾问,干了三十年,闭着眼都能听出剑杆织机哪个齿轮该上油。可如今,厂子说垮就垮,连同他还有百来号人,一起被那声冰冷的“解散”拍在了岸上。他不是没努力过,跑街道,找区里,甚至联系了几个南方的老板,嘴皮子磨破,换来最多的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再研究研究”。他肚子里那些关于纺织的技术、门道,在这些现实面前,轻得像槐树上掉下的残絮。
家里头,儿子暑假后的学费单子就压在茶几玻璃板下头,刺眼的白纸黑字。老婆这几天的话明显少了,菜市场的菜价却一天天见涨。傍晚,他鬼使神差走到人民路的劳务市场,那里黑压压一片全是人,比他年轻,比他精壮,眼神里是同样的焦渴。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叼着烟,喊一嗓子“来两个能扛包的”,人群就像潮水般涌过去,瞬间将那点希望吞没。他这双摆弄了三十年经纬线的手,终究没那份力气去争抢。
夜里,老邻居老王头摸上门来,闷着头吧嗒旱烟。“老周,认了吧,”老王头声音沙哑,“咱这把年纪,这身骨头,还能折腾出啥?就像那老话说的,半筹不纳,真是没一点法子可想啊。” 昏暗的灯光下,老王头的脸像一枚风干的核桃,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同样的无计可施。
那四个字像锤子,重重砸在老周心口。半筹不纳。原来古人早把话说尽了。他半辈子积攒的经验、技术、甚至那点人脉,在这命运的急转弯前,全都成了兑不了现的废票,一分钱都不值。
他送走老王头,独自坐在闷热的院子里。月光清冷,洒在院墙角落那堆废料上——那是他去年从厂里捡回来打算做几个小凳子的旧梭子和木料。他下意识地走过去,摩挲着一只梭子,光滑的木柄早已被他手掌磨出了包浆,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感觉熟悉得让他心头发酸。
忽然,一个极微弱的念头,像夏夜的萤火虫,在他一片死寂的脑海里闪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冲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几张皱巴巴的设计图纸——那是他早年琢磨着改良传统织布机时画的草图,当时觉得不实用,就随手塞了起来。
他对着图纸,又看看那堆废料,眼睛里有了一点光。技术或许会过时,厂子会倒闭,但这双手和脑子里这点东西,或许还没完全变成废料。他不知道自己这想法能不能成,不知道这算不算一条路。他只知道,在被叫做“半筹不纳”的绝境里,他摸到了几枚也许还能用一用的,属于自己的旧筹码。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轻微的锯木声。老周弓着背,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他手里那点正在重新打磨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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