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有些东西吧,天生就登不了大雅之堂,摆在哪儿都透着那么一股子别扭劲儿。就比如我家阳台上那个腌酸菜的旧瓦缸。
那是我奶奶的宝贝,据说是她当年的嫁妆之一。灰扑扑的缸身,粗砺得很,边缘还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磕痕。它这辈子没干过别的,就一件事——腌酸菜。每年秋天,奶奶都会郑重其事地把晾好的大白菜一层层码进去,撒上粗盐,最后压上那块沉甸甸、被盐水浸得发黑的河石。然后,便是长达数月的等待。
这缸酸菜,贯穿了我所有的童年记忆。过年时油汪汪的酸菜白肉锅,解腻开胃;初春早晨那一碗热腾腾的酸菜馅饺子,能驱散所有倒春寒。它寻常得就像家里的地板砖,从未被谁正眼瞧过。
直到那年,奶奶病了,搬去了城里的楼房。老屋要彻底清扫,几乎所有旧物都被断舍离。那个瓦缸,理所当然地被归为待处理的第一梯队。我妈皱着眉:“这玩意儿太占地方,还死沉,谁还要啊。”我爸点头附和,准备把它和一堆废旧报纸一同处理掉。
我鬼使神差地拦了下来,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嘟囔了一句:“留着吧,万一……还想吃那一口呢。”于是,它被勉强允许搁置在新家阳台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个灰头土脸的乡下穷亲戚,与周遭光洁的瓷砖、现代化的洗衣机格格不入。
它这一待,就是好几年。期间,妈妈买过精致的玻璃罐子腌菜,也试过商场里号称“传统工艺”的袋装酸菜,但吃来吃去,她总会叹口气:“不对,不是这个味儿。”那个瓦缸,就沉默地待在角落,积着薄薄的灰。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我爸一位搞收藏的老友来家里喝茶,一眼就瞥见了阳台上的“不速之客”。他绕着瓦缸走了三圈,推了推眼镜,又用手仔细摩挲着缸体的釉面和那道磕痕,最后猛地一拍大腿:“老张,你们可真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啊!”
我们全家都懵了。
他激动地解释,这是典型的民窑器物,看胎釉和器型,至少是晚清那会儿的东西。它不精美,但那种粗粝、质朴和浑厚,恰恰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民间生活印记。“这东西,它不‘雅’,但它‘真’啊!它身上每一道痕迹,都是日子熬煮出来的包浆。你们闻闻,这缸壁里渗进去的,是几十年的生活气儿!”
那一刻,我们再看那口瓦缸,感觉彻底变了。它不再是一件碍眼的废品,而成了一个沉默的见证者。那道磕痕,或许是某次忙乱中的小意外;缸体内壁深浸不散的气息,是无数个春秋冬夏的浓缩。它不值什么天价,但它承载的重量,远超其本身。
它依旧登不了大雅之堂——不会被我爸请进博古架,与那些紫砂壶、青花瓶为伍。但它从此在我们家拥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我妈甚至重新捡起了腌酸菜的手艺,她说,只有这个缸,才腌得出“奶奶家的味道”。
现在,它还在我家阳台上,里面压着今年的新酸菜。我时常会觉得,这口粗糙的旧缸,像一个哲学的隐喻:世间万物,何必都去追求所谓的“高雅”?这种“不登大雅”,扎根于生活最深处,与最真切的人情和记忆缠绕共生,它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替代的、沉甸甸的价值。真正的珍贵,往往就藏在这种不起眼的“另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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