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老陈的时候,他已经七十八了。

老陈住在城西一处旧单元楼里,屋子不大,朝北,常年见不到完整的阳光。我第一次去,是社区安排的去给独居老人读报的志愿者活动。他开门很慢,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身子佝偻得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老树。但奇怪的是,他那双眼睛,一点不浑浊,清亮得像个孩子,直直地看着你,带着点审视,又有点好奇。

熟了之后,我去的次数就多了,不再只是为了读报。他话不多,但喜欢听我讲外面的事,新鲜的、琐碎的,他都听得仔细。有时讲到什么趣事,他会呵呵地笑,皱纹像秋天的菊花瓣,一层层舒展开来。

 《半截入土的生命感悟的故事》

有一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从窗户斜斜地打进来,在水泥地上切出一块明亮的格子。我给他剥橘子,他忽然慢悠悠地说:“小伙子,我觉着啊,我这就叫半截身子入了土。”

我手一顿,橘子汁差点溅到身上。这话太直白,甚至有点刺耳,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没看我,眯着眼看着那块光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你别不信。到了我这岁数,对‘死’这东西,就跟认识个老邻居似的,知道他住隔壁,偶尔还能听见他走路的动静,但不怕了。倒是‘生’这回事,咂摸出点新味儿来。”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着藤椅的扶手。“人这一辈子呐,年轻时候拼命往怀里捞,捞功名、捞钱财、捞感情,总觉得捞得越多越好。到老了,胳膊没力气了,抱不住那么多了,东西就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掉的差不多了,嘿,你猜怎么着?反倒轻快了。”

“现在躺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干瘪的胸膛,“能揣进心里的,没几样了。旧盒子里几封发黄的信,我老伴儿以前给我织的毛线袜,还有……就这每天从窗户看出去的一小片天,今天是个啥天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空气里只有老旧挂钟咔哒咔哒的脚步声。

“真没了那么多念想,反而看得更真了。年轻时喝汽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就图个甜味儿,图个痛快。现在啊,给我一杯白开水,我能坐这儿喝一上午。水里有点甜,有点涩,喝得出锅炉烧的味道,喝得出水管子的铁腥味,嘿,这才是水的本味。”

他转过头,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活得粗,才品得细。东西少了,每一样才变得金贵。日子短了,每一天才格外有分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半截入土的生命感悟的故事》(1)

我捏着那瓣剥好的橘子,愣愣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不是半截入土的朽木,而是棵把根须深深扎进泥土最深处的老树,沉默地汲取着凡人难以触及的养分。

那次谈话后不久,老陈就走了,睡梦里走的,很安详。社区工作人员去整理遗物,他的东西少得惊人,几乎没什么需要扔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他和他老伴的旧合照,下面压着一沓整整齐齐的报纸,还有那个我最后一次去时,给他留下的、没吃完的橘子。

后来我时常想起老陈,想起他那句“半截身子入了土”。那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奇特的清醒。他是在生命最后的余光里,终于剔除了所有浮华和喧嚣,触摸到了生活最核心的那点东西——它或许寡淡,却真实得有斤有两。

生命的价值,或许从来不在于你抓住了多少,而在于你最终放手后,那几样还能稳稳留在你心里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