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蹲在车间的铁门槛上,指间的红梅烟烧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一哆嗦。
厂子里新到的数控机床哑火第三天了。德国来的玩意儿,亮铮铮的外壳,屏幕上跳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几个老师傅围着转了半天,手里的扳手紧了又松,最后都讪讪地退到一边,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老陈。
他是厂里的“万能手”,干了三十年的钳工,闭着眼摸一把工件,误差多少心里门清。可眼前这铁疙瘩,不吃他这一套。它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嘲讽的碑,碑文刻着“技术迭代”四个冰冷的大字。
这光景,老陈太熟了。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蹲着,看父亲就着昏黄的灯光打磨一把夹具。父亲的手,粗粝得像老树根,却能绣花般精准。后来厂里进了第一台数控车床,父亲围着转了几天,那股子专注劲儿,和老陈现在一模一样。但最终,父亲没拧过时代,他那套手艺,慢慢成了博物馆里的摆设,仅供怀念。
“爸,这新机器……得会用电脑。”当年,老陈这么跟他解释。
父亲没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那台崭新的机床,转身走了,背影有些垮。那时老陈觉得,是父亲老了,学不动了。
现在轮到他了。
徒弟小刘凑过来,手机屏幕上晃着一个教学视频:“师傅,您看,好像得先初始化系统参数……”
老陈挥挥手,像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他心里堵得慌。那感觉上不去也下不来——他这半辈子积累的经验、手感、眼力,在这台机器面前,突然被悬空了,没了着力点。他仿佛被卡在了过去与未来的夹缝里,抬头是云端的新技术,看不见摸不着;脚下是沉淀了三十年的土地,却正在一寸寸塌陷。
他不是不想学,是那套固有的体系太坚固了。他习惯用手思考,用耳朵判断刀具的磨损,用直觉调整进给量。现在要他抛开这一切,去相信屏幕上一行行代码,他觉得虚空,不踏实。
僵持中,小刘和几个年轻技工已经照着视频捣鼓起来,屏幕上的错误符号一个个消失。年轻人叽叽喳喳,带着一种老陈陌生的兴奋。他忽然明白,当年他父亲看着他们这群率先拥抱新技术的年轻人时,是怎样的心情。不是愤怒,不是抗拒,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一种被时代缓慢而坚定地抛下的静默。
他深吸一口气,把烟头碾灭,站起身。灰尘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柱里上下翻飞。
他走到机床边,年轻人自动给他让开个位置。他没看屏幕,而是伸出手,像父亲当年那样,拍了拍冰凉的操作台。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小刘旁边。
“那……这是个啥参数?”他声音有点哑,手指有些笨拙地指向屏幕。
那一刻,他依然被卡在半空,身体里老师傅的骄傲和学徒的生涩猛烈撞击。但脚,总算朝着新的方向,试探地,迈出了沉重的一步。瓶颈依然在那里,但他选择了用最笨拙也最实在的方式,去磕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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