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深处》
林先生近来总对着一叠稿纸发怔。笔搁在砚台边,墨干了又磨,磨了又干。他是城里小有名气的故事先生,报刊专栏开过七八处,笔下淌过才子佳人的悲欢,也写过市井巷陌的烟火。偏是这回,栽在了一篇千字文上。
编辑前日登门,搓着手笑:“林先生,如今时兴新旧交融的笔法,您试试半文半白?”说罢递来几篇范文。林先生捻开一看,眉头便锁紧了——明明是白话里硬嵌些文言虚词,好似青布衫上绣金线,突兀得扎眼。
他铺纸提笔,先写“余尝闻”,立刻划去,太迂;改作“我听说”,又嫌太俗。折腾半日,纸上只趴着三行墨团,像困在网里的蛾。夫人送茶时瞥见,噗嗤一笑:“这般咬文嚼字,倒像老学究考童生。”他脸上发热,心里那把权衡雅俗的尺子,生生折成两截。
城南茶肆成了他的避难所。跑堂阿林是他常写的角色,端来龙井时问:“先生新篇几时见报?大伙可爱看您写我们哩!”林先生支吾以对。邻座两个女学生正读小说,脆生生的嗓音飘过来:“这句‘拂柳而去’真妙,比‘扭头就走’风雅多了!”“我倒觉得‘吃饱了撑的’比‘无事生非’更活泛!”
他忽然怔住。想起旧时私塾先生执戒尺敲他手心:“文言是骨,白话是肉,偏废则成畸人。”而今风尚竟要骨肉搅碎重塑。暮色漫进窗格时,他望见柜台边阿林用半文不白的腔调吆喝“客官慢走”,茶客们笑着应和,无人觉着不妥。
当夜风雨大作。林先生推开案头范文,任那支秃笔蘸饱浓墨。他想通一个理:语言活如水,强分文白本就是痴念。若说书人拍惊堂木,何曾先问过一句该文该白?
三日后稿成。编辑读罢击节:“妙极!既有‘觥筹交错’的热闹,也有‘扯闲篇’的生动!”专栏刊出那日,老读者来信赞:“好似听故人聊天,既雅致又亲切。”只有林先生自己知道,那墨痕深处困着的,从来不是文字,而是人心里那点怕不合时宜的怯。
笔终归要落下。或深或浅,或文或白,总得在纸上淌出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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