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我最初迷上老周,纯粹是因为他家那个神秘的书房。
我们这栋老居民楼,结构都一个样,唯独他家不同。那书房像是后来硬生生凿出来的一个异度空间,窗口永远垂着深蓝色的绒布帘,外面瞧不见里头一丝光景。老周这人,也像那书房,沉默寡言,身上总带着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沉静的气味。街坊邻里间流传着各种猜测,有人说他以前是顶尖大学的教授,犯了错误被贬下来的;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那屋里藏着前朝的宝贝。
这种神秘感对一個十几岁的、对世界充满饥渴的孩子来说,是致命的诱惑。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我家猫咪跑丢了,可能溜进了他家院子——敲响了他的门。
他开门的速度很慢,像是门轴需要上油,也像是给他时间思考是否要与外界产生联系。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侧身让我进去了。根本没什么院子,门后直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书房。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观被彻底击碎,然后重组。
我以为会看到满墙高深莫测的精装巨著。但不是。眼前的景象根本无法用“书房”来形容,它是一个……“标本库”。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微涩、泥土的腥甜、以及纸张年深日久的醇厚气息。
靠墙的玻璃柜里,摆着的不是书,是无数块奇异的岩石,每一块都贴着泛黄标签,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名称、产地和年代。另一面墙,是各种昆虫和植物的标本,一只巨大的皇蛾翅膀上的眼斑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颤动起来。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木桌,上面摊着一幅手绘的星图,纸张边缘已经磨损,星辰之间用极细的墨线连接,构成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奥秘。
老周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微笑的表情。“猫找到了?”他问,声音温和。
我胡乱摇摇头,眼睛根本无法从这一切上移开。“周伯伯,这些……都是什么?”
“是一些问题,”他走到岩石柜前,用指尖轻轻点着一块闪着金光的矿石,“也是一些答案。”
那是我漫长“学徒”生涯的开始。从此,我几乎每天都泡在那个包里罗万象的房间里。老周从不给我上课,他只是在我对某样东西产生好奇时,在我身边坐下,开始讲述。
他告诉我那块金色石头叫黄铁矿,人们常叫它“愚人金”,但他让我思考的是,为何它的晶体结构能呈现出如此完美的立方体?这是大自然何种苛刻条件下的数学语言?他指着那只皇蛾标本,讲的不是昆虫学分类,而是它翅膀上眼斑的演化意义——是恐吓天敌的防御,还是一种充满野性审美的炫耀?
我们从一块三叶虫的化石,聊到大陆板块的漂移;从一株干燥的薄荷草,聊到中世纪炼金术士如何萃取它的精华。知识在他那里,从来没有界限。物理、化学、生物、历史、神话……它们彼此缠绕,互为基础,像房间里那张巨大的星图,每一点知识都是一颗星,彼此联系,照亮整个宇宙。
他让我明白,知识从来不是教科书上分门别类、条理清晰的僵硬条目。它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探索。一个看似简单的“这是什么”的问题,其答案会像投石入湖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触及人类认知的每一个角落。
有一天,我指着他手绘星图边缘一个模糊的、用虚线勾勒的星团问:“这里为什么是空的?”
老周戴上他的老花镜,看了很久,才缓缓说:“因为那里还没被发现。或者,我还没学到那里。”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这座“包罗万象”的书房的真谛。它并非一个陈列已知答案的博物馆,而是一艘航行在未知之海上的船。老周是这艘船的船长,他穷尽一生,将沿途采集到的珍宝带回舱内,但他深知,海洋远比船只广阔。
多年后,当我在大学图书馆里,为了论文翻阅那些装帧精美、体系严密的宏篇巨著时,我总会想起老周那间拥挤、混乱却生机勃勃的书房。真正的知识,其魅力不在于它已被总结得多么完美无缺,而在于它永远向你敞开更大的未知领域,让你保持好奇,保持谦卑,并永远有勇气拿起笔,在自己心灵的星图上,亲手画下一颗未知的星辰。
那间书房,是我接收过最伟大的馈赠。它给了我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更给了我一把探索这个世界的、永不生锈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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