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旧物,我从落了灰的硬纸箱底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五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站在大学话剧社的舞台上,笑容比追光灯还耀眼。正中间那个意气风发的男生是我,手里紧攥着一份手写剧本,封面上是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不成三瓦》。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二十年前,我们几个中文系的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将《史记·龟策列传》里“不成三瓦”这个冷僻典故搬上舞台。故事说战国时陶朱公范蠡建屋,故意少铺三片瓦,以“不全”来示“不满”,规避天妒。我们为之着迷,熬了无数夜,将其改编成一个关于极致追求与宿命缺憾的剧本。我导演,阿川主演,小雯做服化,老赵搞灯光,大斌拉赞助。那是我人生中最纯粹的一段时光,满腔热忱只为心中热爱,觉得我们必能惊动全场。
然而,现实给了我们沉重一击。演出前夜,阿川家里突发急事,他必须连夜赶回千里之外的老家。没有智能手机,联系不上,我们守着空荡荡的舞台,如坠冰窟。缺了主角,戏怎么唱?我们试图改剧本,让其他人顶替,可那份孤绝的韵味全系于他一人之身。最终,大幕未能拉开。我们甚至没机会对那寥寥无几的、闻讯而来的观众说声抱歉。那份遗憾,像一根细刺,深深扎进心底,岁月也未能将其磨平。我们后来各奔东西,那张失败的剧照,成了青春里一页不忍卒读的注脚。
我摩挲着照片,心里那个沉寂多年的角落忽然被触动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钻了出来:现在,把它补上!
此念一生,便再难遏制。我立刻掏出手机,在那个几乎沉底的同学群里发了消息:“兄弟们,把《不成三瓦》演完,干不干?”
回应之热烈超乎想象。已是企业高管的大斌第一个回复:“靠,等这句话二十年了!赞助还归我!”退休的小雯发来一串哭笑脸:“我的针线活还没丢!”分散在天南地北的我们,竟为一件少年事迅速集结。
我们拉了个新群,名曰“补瓦大队”。周末,第一次视频会议接通,屏幕上冒出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鬓角都已染霜,眼里的光却一如当年。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阿川如今是地方剧团的台柱子,他笑着在镜头前比划:“台词我一句没忘!”老赵搞了一辈子工程技术,拍胸脯保证:“灯光音响我给你弄出国家剧院的效果!”
最大的难题是场地和观众。大斌大手一挥:“咱公司礼堂,随便用!”至于观众,小雯提议:“发个朋友圈,看看还有谁记得。”
选定日子,我们像二十年前那样提前一天到场地彩排。幕布升起,熟悉的布景重现,只是我们都已不复年轻。阿川走上台,灯光打在他身上,他开口说出第一句台词,声音竟有些颤抖。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我们都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只是五个终于有机会把年少时摔碎的宝贝亲手粘合起来的老朋友。
正式“演出”那晚,台下坐着的大多是我们的家人和几个闻讯赶来的老同学。没有专业的评委,没有如潮的掌声,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安静。我们不为任何人表演,只为自己。当最后一幕,阿川扮演的范蠡望着那缺少三片瓦的屋顶,说出“吾求其缺,以承天光”的独白时,我看到台下的妻悄悄抹了抹眼角。
幕落。
我们五人再次并肩站在台上,像照片里那样。没有欢呼,只是紧紧拥抱。那份压了二十年的遗憾,在那一刻,被彻底碾碎、融化。
回家后,我在那张旧照片背面写下几行字:“瓦可不成,戏不可不圆。幸得岁月慈悲,许我重来。”
真正的圆满,或许从来不是毫无缺憾的完美,而是纵使缺了三瓦,亦有勇气和温度,邀天光入内,照亮所有未曾抵达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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