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蹲在村口的石碾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子一明一灭,像他此刻的心事。夕阳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却没人愿意靠近那影子一步。
“呸!”一个半大孩子经过,远远啐了一口,像是沾了什么瘟神。
老张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早已习惯。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村头那棵老槐树,不知望向何方。才不过半年光景,他就从人人敬重的张老师,变成了全村避之不及的“那号人”。
事情起于他儿子。
那个曾经让老张头在乡亲们面前挺直腰板的大学生儿子,在城里卷进了一桩骗局,专骗老人的养老钱。电视新闻播出来那天,老张头正在小卖部门口下棋,新闻里儿子戴手铐的镜头一闪而过,整个场面顿时安静得可怕。
“我说老张啊,突然想起家里灶上还炖着汤。”棋友老李第一个站起来,匆匆走了。
其余人也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个找借口溜走。最后只剩下老张头一人,对着棋盘上没下完的棋,愣了很久。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透明人,又或者是带着瘟疫的人。
早上他去买豆浆,摊主老王头——和他有几十年交情的老哥们——居然隔着老远就把豆浆放在凳子上,等他扫码付了钱,才让他自己拿。“扫码好,扫码干净。”老王头嘟囔着,眼睛却不看他。
村委会组织修水渠,往年都是老张头做技术指导,他退休前是中学物理老师,懂测量。这次村长支支吾吾:“老张,天热,您年纪大了,就别来了。”
就连他那个才七岁的小孙女,也在放学回家后哭着问:“爷爷,为什么小芳说她们家不让她和我玩了?她说她妈妈说…说我们家脏。”
老张头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没解释,只是摸摸孙女的头:“那咱们自己玩,爷爷给你扎风筝。”
最刺骨的冷,来自他曾经帮助最多的人。村西头的寡妇刘婶,以前丈夫病逝,是老张头带头捐款,又帮她儿子联系城里的助学金。如今在窄路上遇见,刘婶竟像见了鬼,猛地一转身,宁可踩进旁边的水沟里,也要绕开他走。
那一刻,老张头站在路中间,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世道,比数九寒天的北风还割人啊。
他试过去解释,说儿子是儿子,他是他。可话没说完,对方就敷衍地点头走开。人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标签,好让他们划分界限,站对队伍。
夜幕完全落下,老张头磕磕烟灰,站起身。佝偻的背影慢慢挪向村尾那间最旧的瓦房——他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小孙女正趴在桌上画画,画的是三个人手拉手。“这是爸爸,这是爷爷,这是我。”孙女天真地说,“等爸爸回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老张头一把抱住孙女,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他知道,儿子做错了事,该受惩罚。可他没料到,这惩罚如此株连,如此冰冷,如此彻底。一种无需明说、无需动手的集体驱逐,像无声的雪花,一片片堆积,最终足以将人的心冻僵。
他望着窗外,村里家家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灯,愿意照亮他们爷孙俩的孤寂。
社会性的死亡,原来比真正的死亡,更让人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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