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流瓶里的光》
消毒水的气味像无形的手指,顺着鼻腔往深处钻。我握着治疗盘站在3床旁,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碗没动过的小米粥,碗沿凝着的粥皮结出不规则的纹路,像极了上周在CT片子里见过的肺部纹理。
“张叔,该换引流袋了。”我放轻声音开口。躺在病床上的男人闻声动了动,右手下意识想去摸腹部的敷料,被我及时按住:“别碰,刚换过药呢。”他布满胡茬的下巴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喉结滚动着发出含混的音节,像老式座钟里卡住的齿轮。
揭开被子时,我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腐味。掀开蓝色无菌巾的瞬间,24小时持续负压引流的装置里,琥珀色的液体中漂浮着絮状的脓性分泌物,像沉在水底的云絮。站在我身后的张婶突然捂住嘴,塑料板凳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这...这咋还流脓呢...”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住院部发的条纹病号服。我用碘伏棉球沿着引流管螺旋式消毒,感受着指腹下橡胶管的温度:“术后第三天有渗出液是正常的,您看这量比昨天少了15毫升呢。”说着我举起引流瓶,让刻度线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光,脓汁里的絮状物在光束中微微浮动,像极了年轻时在老家池塘见过的浮游生物。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我听见张叔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墙面:“姑娘,这管子...啥时候能拔?”我正用止血钳夹住引流管末端,闻言抬头看他,发现他鬓角的白发被冷汗浸透,一缕缕贴在蜡黄的皮肤上。
“等引流量少于50毫升,咱们就可以做造影啦。”我把新的引流袋连接妥当,指尖轻叩玻璃瓶身,“您看这颜色,比前天清亮多了,说明炎症在消退呢。”张婶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尖,盯着引流瓶里缓慢滴落的液体:“真的?昨儿夜里他疼得直哼哼,我还以为...唉。”
走廊里传来推治疗车的轱辘声,我收拾用物时,注意到张叔枕头边放着个铁皮饼干盒,边角磨得发亮。“里面装的啥?”我随口问了句,张婶抹了把眼角笑起来:“他非要把孙子的照片带着,说看见孩子就不疼了。”

下午查房时,主治医生拿着化验单点头:“白细胞降了,引流液培养没见致病菌,恢复得不错。”张叔攥着床头摇把的手松了松,阳光斜斜切进病房,在他凹陷的眼窝里注满金色。我弯腰调整引流瓶的高度,看见瓶中脓性分泌物已经沉淀下去,上层的液体泛着淡淡的金色,像深秋清晨结着薄冰的湖面。
第七天清晨,当我拿着拔管包走进病房时,张叔正对着窗户发呆。引流瓶里的液体已经清澈得接近透明,偶尔有气泡从管壁攀援而上,在液面炸开细小的涟漪。“张叔,今天咱们拔管子。”我话音刚落,就看见他眼里浮起水光,像春雪融化时的溪面。
消毒、铺巾、轻轻旋转拔出引流管,整个过程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鸣。当无菌敷料覆盖住伤口时,张叔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皮肤:“姑娘,谢谢你。”他指节粗大的手背上,还留着前几天静脉穿刺的淤青,像朵褪色的紫菊。
我收拾用物时,听见张婶在走廊里打电话:“老伴儿的管子拔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啥?孙子要来看爷爷?别让孩子带水果,这儿啥都有...”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在她微驼的背上织出金色的网。
那天傍晚交班时,我路过3床,看见张叔正捧着铁皮饼干盒给临床的病友看照片,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晒干的橘皮:“这是我大孙子,考了全班第一...”引流瓶已经撤去,床头只剩下监护仪的电线蜿蜒如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柔。
后来我再没见过张叔,但每次给病人换引流袋时,总会想起那瓶中曾漂浮过的脓性分泌物。它们曾是病痛的具象,却也在医护人员的掌心、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在日复一日的观察与护理中,渐渐化作了康复的曙光。就像那些在暗处滋生的阴影,终将被生命的力量慢慢稀释,直至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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