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流瓶里的春秋
消毒水的气味像张潮湿的网,裹着外科病房的走廊。我握着治疗盘经过312病房时,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响动。推开门,就看见老李头正蜷在床沿,枯瘦的手指像两片枯叶,正往腹腔引流管上摸索。
“李叔,您这是干什么?”我快步上前按住他的手。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撞见偷糖的孩子般嗫嚅着:“小王啊,这玩意...怪沉的。”他腕子上的皮肤松松垮垮,静脉像埋在沙丘里的枯枝,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引流瓶挂在床尾,淡金色的液体里浮着絮状物,像初春解冻的溪水。这是术后第七天,胆汁引流逐渐趋于稳定,但老李头始终不愿意让家属来陪护。每天清晨我来换引流袋时,总看见他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晨光把他的影子压在白床单上,薄得像张旧报纸。
“昨天夜班护士说您又没怎么吃东西。”我拆开新的引流袋,橡胶手套发出轻微的声响,“胆汁反流会伤胃,您得多少喝些米汤。”老人盯着天花板,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我老伴走那年,也是这么插着管子...滴答滴答,像家里漏雨的屋檐。”
我忽然想起病历上写着,他老伴五年前因胰腺癌去世。消毒棉球擦过引流管口时,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枯瘦的腹部上,手术疤痕像条沉默的蜈蚣。“您女儿昨天又打电话来问情况了。”我故意把话题岔开,“她说周末想带小外孙来看您。”

老李头猛地别过脸去,引流瓶里的液体晃出细小的涟漪。过了很久,他才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他肩头,身后是辆二八自行车,车筐里装着带露水的青菜。“妞妞五岁那年,我骑车带她去早市,她非要帮我扶车把,结果俩人摔进菜摊子...”他指腹摩挲着照片边缘,嘴角扯出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
那天下午突然变了天,狂风卷着梧桐叶拍在玻璃窗上。我巡房时发现老李头的引流管被勾在床栏上,淡金色的液体里混着血丝。他攥着床单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却咬着牙不肯按呼叫铃。“别喊医生...”他喘着气摇头,“我知道,这管子...还得留着。”
我蹲下身调整引流管位置,看见他眼角沾着粒泪珠,在皱纹里滚成条细痕。“您知道吗,胆汁是肝脏的眼泪。”我忽然想起实习时带教老师说过的话,“它流过胆囊,流过胆管,最后帮我们把身体里的‘坏东西’带出来。”老李头怔怔地看着引流瓶,血丝在液体里慢慢散开,像朵迟开的花。
第五次换引流袋时,我发现胆汁变得清亮了些,絮状物也少了。老李头主动问我:“小王,这颜色...是不是好些了?”我笑着点头,看见他往床头柜里塞了袋桃酥:“妞妞爱吃这个,等出院了...给她带回去。”
秋分那天,老李头的引流管终于拔了。他穿着女儿送来的蓝布衫,对着镜子反复整理衣领。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引流瓶曾挂过的位置投下块菱形的亮斑。“以后不用麻烦你们了。”他提着布包往门口走,又忽然转身,从包里掏出把蔫巴巴的向日葵——不知什么时候藏在枕头底下的,“给你们插办公室花瓶里吧,看着...热闹。”
我接过花时,看见他袖口露出截褪色的红绳,和照片里小女孩手腕上的那根一模一样。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片秋光,把他的背影染成暖黄色,像株熬过寒冬的老梧桐,在春风里轻轻摇晃着新抽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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