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道里的秘密

消毒水的气味在五官科病房里永远是主角,可3床的陈老爷子床边,最近总飘着股若有似无的酸腐味,像夏天烂在草丛里的果子,混着点腥气。邻床的家属捂着鼻子找护士站投诉时,我正跟着张姐做晨间护理,手里的换药盘哐当响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脓肿引流管”这个词。

陈老爷子是个退休语文老师,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别着支钢笔。他女儿每周来一次,放下保温桶就匆匆走,留下满屋子沉默。张姐说老爷子右侧腮腺有个深部脓肿,置管引流半个月了,可每次换药掀开纱布,引流管口周围的皮肤还是红肿得厉害,渗液顺着管壁凝成黄白色的痂,看着像块发馊的米糕。

“小林,今天你主刀。”张姐把碘伏棉球递过来时,我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老爷子朝我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姑娘,我这味儿熏着你了吧?昨儿我偷偷用毛巾擦了擦脖子,还是不管用。”他的声音像片晒干的树叶,沙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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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外层敷料时,一股酸臭突然炸开,比坏掉的腌菜缸还冲。我猛地屏住呼吸,指甲掐进掌心。引流管周围的皮肤已经溃烂,脓苔裹着暗红色的血迹,顺着管壁流进纱布里,形成黏腻的团块。张姐用镊子轻轻拨了拨管子:“老爷子,您是不是没按时做脉冲式冲管?”老人低头盯着天花板,喉结动了动:“冲管时疼,我......”

“疼也得冲,不然脓液堵在管腔里,只会更难受。”张姐的语气软下来,用生理盐水一点点冲洗伤口,“您看,这管子就像下水道,堵了就得通,不然家里能不臭吗?”老爷子突然伸手抓住床栏,指节泛白:“小张啊,我闺女说......说等引流液清亮了,就接我回家。”

那天我在处置室吐了三次,胃里翻江倒海时,看见张姐在旁边慢悠悠地泡手消毒。“第一次见这场面都这样。”她扯下手套扔进医疗垃圾桶,“但你记住,臭味儿也是病的一部分,就像发烧咳嗽一样。”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盒薄荷糖,塞进我白大褂口袋,“下次换药前含一颗,闻着甜就不觉得臭了。”

三天后轮到我值夜班,路过3床时,发现老爷子床头亮着小台灯。他正对着镜子用一次性剃须刀刮胡子,下巴上涂着层歪歪扭扭的牙膏沫。“小林护士。”他叫住我,手里的刀片在灯光下闪了闪,“能帮我看看后颈吗?我够不着。”

后颈的引流管周围已经消肿,渗液少了很多,淡粉色的新生皮肤从管口边缘长出来,像春天最早的桃花。我给他换完药,突然想起张姐的薄荷糖,剥了一颗放在他床头柜上。老爷子对着糖纸看了半天,突然说:“我老伴儿临走前,也总在兜里装糖,说医院的苦味儿太重。”

凌晨两点,我去巡房,看见老爷子正借着走廊的光写东西。蓝布衫洗得更薄了,肩胛骨隔着布料凸起,像老树上的疤。“在写回忆录。”他察觉我在看,把笔记本往怀里掩了掩,“人老了,总爱回头看。”纸页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我瞥见其中一句:“脓液顺着引流管流进收集瓶,像年轻时批改的红墨水。”

第五天,陈老爷子的引流液终于清亮了。拔管那天,他女儿来得特别早,手里拎着袋苹果。“爸,咱们明天就办出院。”姑娘的声音里带着雀跃。老爷子摸着空荡荡的后颈,忽然从兜里掏出颗薄荷糖,递给我:“小林护士,这个还给你,以后闻不着这味儿了。”

我看着他收拾东西时,发现那支钢笔别在蓝布衫上,笔尖还沾着点墨水。阳光从窗户斜斜切进来,在他佝偻的背上铺了层金。原来有些臭味儿会消散,有些故事却永远留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像陈老爷子笔记本里的字迹,虽淡,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