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理父亲遗物时,我从他枕下摸出一本边角磨损的硬面抄。翻开第一页,赫然是我十岁那年用红笔写的歪斜大字:“我恨爸爸”。

回忆像锈蚀的闸门轰然洞开。

八岁那年母亲病逝后,父亲总在深夜对着她的照片喃喃自语,随后便是砸酒瓶的声音。我蜷缩在被窝里,听着那些破碎的声响,觉得自己的童年也跟着碎了。十五岁第一次和他顶嘴,他扬起手却最终没落下,而我摔门而去前吼的那句“你根本不配当父亲”,成了往后十年里我们对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当人子的愧疚与救赎的故事》

离家后我刻意切断所有联系。听说他退休了,听说他腿脚不好了,听说他总向邻居炫耀“我儿子在大城市当经理”——尽管我从未告诉过他任何事。那些年我忙着升职加班,用KPI和年薪证明自己走出了那个破碎的家,却从不敢深究心底那个始终呼喊的空洞。

 《不当人子的愧疚与救赎的故事》(1)

直到姑妈打来电话,说父亲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别让孩子请假,他忙”。

硬面抄的后半本,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晚年学会的拼音。“儿-子-今-天-三-十-二-岁-生-日”,“新-闻-说-上-海-降-温-了”,“买-了-他-最-爱-吃-的-花-生-酥-可-惜-寄-不-出”。最后一页贴着我的周岁照片,底下有行颤抖的墨迹:“这辈子最对不起孩子,没能给他个好家”。

雨点砸在窗檐上,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他冒雨给我送伞的黄昏。那时我嫌他工装沾着水泥灰,故意落后他三步远。如今才看见雨中他微驼的脊背,是怎样替我挡开了整片世界的滂沱。

遗物里还有张泛黄的画,我认得出是小学美术课的作业。画里三个火柴人手拉手站在彩虹下,顶部有行被橡皮反复擦改过的标题:《我的家》。父亲用红笔在旁边笨拙地批注:“画得真好,爸爸永远爱你”。

那些我拼命逃离的岁月,原来一直被他悄悄拾起,用余生一一抚平皱褶。

今晨我去看他,带了他最爱喝的茉莉花茶。墓碑照片上他笑着,仍是三十岁那年带我放风筝的模样。我俯身放下茶杯时,轻声说了句二十年前就该说的话:“爸,我陪你喝杯茶。”

风掠过墓园的青松,拂过我指尖时忽然变得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