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整理旧书,偶然从一本《庄子》里滑出一张照片。照片边角已微微泛黄,那上面是外婆家后院的那棵老梅树,枝干虬曲,未经修剪,却在冬日的萧瑟里开得恣意盎然。我捏着照片,怔忡了好一会儿,思绪倏地被拉回那个总弥漫着淡淡梅花清香的童年院落。

外婆是极爱那棵老梅的,但她从不刻意打理。邻家院子里的果树,都被修剪得圆润规整,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士兵。唯独我家这棵,外婆由着它自由生长。我曾仰着头问:“外婆,为什么不给它修修枝呀?王伯伯家的果树剪了枝,结的果子又多又大呢。”
外婆正坐在门槛上拣米,闻言笑了,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放下米箩,粗糙温热的手握住我的小手指向梅树:“囡囡,你看,它这样不好看吗?它的每一根枝子,想往哪里伸,就往哪里伸,多自在。那不是乱,那是它本来的样子。我们人啊,总想着去雕琢东西,觉得那样才美。可老天爷的手艺,哪里是我们比得上的?”

“老天爷的手艺……”我似懂非懂地重复着。
“是啊,”外婆的语气温和而笃定,“不雕不琢,才是自然之美。你看那山间的溪流,它曲曲折折,从没按谁画好的路线去走,可谁看了不说一声好?还有河滩上的石头,被水冲得千奇百怪,可每一块都有自己独特的韵味。这棵梅树也是这样,它的美,就在于它没人干涉的自然生长,是它最真实的样子。”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清晨推开门,我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厚重的白雪覆盖了整个世界,那棵无人修剪的老梅,枝干上积了雪,更显苍劲黝黑,而点点红梅,正倔强地从雪层中探出头来,红得灼眼,烈得灿烂。它没有任何“设计感”,却充满了磅礴的生命力,一种原始而纯粹的美。
我忽然就明白了外婆的话。这种未经修饰的天然景观,这种浑然天成的美学价值,远比任何精心雕琢的盆景更打动人心。它美得不做作,美得理直气壮。
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修剪得无比精致的园林,也见过橱窗里璀璨夺目的珠宝。它们固然美,但那种美,总隔着一层距离。唯有记忆中那棵雪中红梅,以及外婆那番关于“不琢之器,方为至美”的朴素道理,带着生命的温度和最初的感动,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世间真正的美好,或许正是如此——无需人工雕琢的自然之美,保留事物本真面貌,才能展现造物最深的诚意。它就在那里,自在,自得,自成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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