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又开始磨他那把刻刀了。
阳光透过工作室那扇积着薄尘的北窗,刚好落在他手心里。他不紧不慢,拇指抵着砂纸,一下,又一下,动作轻得几乎看不出。那声音细微得像春蚕啃食桑叶,不凑近根本听不见。这已是第三遍打磨,其实前两遍之后,刀锋已足够锐利,可他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差在哪儿呢?”前天有个年轻学徒忍不住问。

老周抬起眼,笑了笑,没直接回答。他把刻刀递过去,“你摸摸看。”
学徒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试了试锋刃,立刻缩回手:“很利了!”
“再摸摸刀脊和斜面交接的地方。”

学徒又照做,这次他迟疑了:“好像……有点说不出的毛糙?”
“哎,这就对喽。”老周收回刻刀,又拿起砂纸,“手感这东西,骗不了人。你的手觉得有一点不顺,刻进木头里,那一点点犹豫、一点点顿挫,就会留在纹路上。这活儿啊,骗天骗地,骗不了自己。”
他追求的,正是一种不计其详的细致入微。这并非吹毛求疵,而是源于一种深切的共情——他手下正在雕刻的,是一块即将成为新娘梳妆台镜框的花梨木。他想着,日后那位姑娘对镜梳妆时,指尖也许会无意识地划过这些雕花的纹理。他希望她触到的是一片温润流畅的如意云纹,是一种被妥帖安置的温柔,而不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却可能莫名扰心的粗砺。这种对用户体验的极致考量,早已融入了他的每一次呼吸与每一次运刀。
这种细致,外人看来近乎偏执。连木料背面的榫卯接口,那是完全看不见的地方,他也打磨得光滑如镜。他说:“看不见,但风会知道,木头自己也知道。两块木头严丝合缝地紧紧咬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委屈,这物件才能稳当,才能传家。”
这是他理解的真正的手工制作精髓所在:在无人见处下功夫,才是对使用者最大的尊重。他做的不是买卖,是一份“信”字。客人将一份期待、一段时光托付给他,他交还的,必须是一件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岁月推敲的物件。
那天下午,老周终于开始动刀。工作室里只剩下刻刀吃进木头的沙沙声,绵长而均匀,像一场悠长的呼吸。他全身的精气神都凝在尖尖的刃上,引导着它在木料上游走。他不是在雕刻,更像是在引导,引导木头绽放出它早已蕴藏其中的花纹。
最后一刀收起,他吹去表面的木屑,用指腹缓缓抚过每一道曲线。阳光正好偏移,照在那栩栩如生的缠枝莲上,线条饱满,气韵生动,从头到尾,无一处滞涩。
他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刻刀,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窗外车水马龙,无人知晓这方寸之间刚刚完成的一场极致投入。但老周知道,这份不计其详的细致入微,会沉默地、长久地陪伴着另一个陌生人的生活。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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