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我们车间出了名的“黑脸包公”,手里那把千分尺,比法官的法槌还权威。新来的学徒没一个不怕他,他那嗓子一吼,整条生产线都能静三秒。我就是那个战战兢兢分到他手下的倒霉蛋,李伟。
头一天,我自认聪明地把一个零件的毛边用砂纸悄悄磨了磨,让它“看起来”更符合图纸要求。刚放下,一只大手就伸过来,捡起那零件,对着光只瞥了一眼。
“谁让你磨的?”老周的声音不高,但冷得能冻住油污。

我心里一咯噔,强装镇定:“周师傅,就……就一点点毛刺,不影响。”
“不影响?”他猛地拔高音量,震得我耳膜嗡嗡响,“你当这是做木工?刨光了好看?这是发动机的阀座!多磨掉一丝,高压环境下就可能多泄掉一分压!一个泄压,整个系统都可能趴窝!你以为你在精益求精?你这是弄虚作假!”
他把那零件“当啷”一声扔进废料箱,那声响像抽在我脸上的耳光。“重做!照图纸做,一丝不许差!干不好,今天就别下班!”
我脸上火辣辣的,委屈混着不服气堵在胸口。不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吗?至于这么上纲上线,还当着这么多人面?太不近人情了!
往后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在他这种不假辞色的严厉态度中度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那副千分尺。“尺寸超差!”“光洁度不够!”“倒角没到位!”他的呵斥声成了我工作的背景音。我甚至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周毫米”,讽刺他斤斤计较到毫米乃至微米。我憋着一股劲,不是为了学好,只是为了证明给他看,我能做到让他挑不出毛病,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种高压下的严格管理风格,逼得我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每一个步骤都反复核对图纸和工艺卡。渐渐地,我磨坏的工具少了,报废的零件少了,他站在我身后沉默的时间,变长了。
一年后,公司承办了一场市级技能大赛。我作为年轻骨干被车间推选参赛。比赛现场高手如云,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加工到最后一道关键工序时,我旁边一位老师傅突然懊恼地“啊呀”一声——他手一滑,在一个内孔壁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刀痕。他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那零件,最终叹了口气,选择了放弃。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那道浅痕,像极了当初我被老周痛骂的那个毛边零件。我几乎能感受到老周就站在我身后,用那冷峻的目光盯着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他那不容置疑的吼声:“这是弄虚作假!”
我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侥幸心理,沉下心来,严格按照每一个我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标准流程操作。测量、计算、进刀……心无旁骛。
成绩公布,我爆冷拿下了金奖。台下掌声雷动,我捧着证书,第一眼就在人群最后方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依旧板着脸,抱着胳膊,但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他微微向我点了点头。
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肯定,比任何热烈的赞美都更有分量。我忽然全懂了。他那些毫不留情的训斥,那份不近人情的苛刻,那种对产品质量锱铢必较的严厉管理,从来不是为了羞辱我,而是把一种信念像钉钉子一样,一锤一锤砸进我的心里:技术容不得半点差不多,尊严藏在百分百的精准里。
我走到他面前,还没开口,他先说话了,语气还是那么硬:“得意什么?那个端面糙度,还能再提高半个等级。” 但这次,我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黑脸”上,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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