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窗时,我又看见了那座钟楼。
灰白的石砖爬满了藤蔓,钟声早已喑哑三十年。邻居小孩儿蹦跳着经过,扯着妈妈衣角问:“那高高的东西是什么呀?”母亲匆匆一瞥:“旧时代的摆件罢了,快走,补习班要迟到了。”
我扶着窗框的手微微一颤。旧时代的摆件?它分明曾是这个城市的脉搏啊。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总角小儿,总喜欢趴在外公的自行车横杠上,听他叮铃铃摇着车铃穿梭在青石板路上。每近钟楼,他必停下来,摸出怀表对时。那时全城人都以钟声为起居作息的刻度。清晨七响,炊烟袅袅升起;正午十二鸣,街市倏然安静;傍晚六声,万家灯火次第点亮。钟声像一位沉默而可靠的守望者,将流淌的时间切成整饬的片段,安稳得让人心生暖意。
后来城郭改了模样。青石板被铲平,铺上黑油油的柏油马路。自行车流渐渐被轰鸣的摩托车、小轿车取代。高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钟声不再是唯一的计时器,它渐渐被寻呼机、手机、智能腕表发出的各种提示音淹没。人们脚步越来越快,头越来越低,匆忙地刷着屏幕上永远翻不完的信息流。
钟楼依旧在整点试图敲响,但某天起,再也无人驻足倾听。
外公老了,自行车骑不动了,怀表也蒙了尘。他常常坐在阳台上,望着钟楼的方向发呆。有一天他说:“耳朵不行啦,但我总觉得还能听见钟声,你听——”
我侧耳倾听,只有高架桥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噪音。
再后来,城市规划图下来了。钟楼所在的那片老城区将被全面改造,建成一个新的金融商圈。图纸上,钟楼的位置被一个旋转的立体图标取代,标注着“未来科技体验中心”。
消息传出那晚,我陪外公散步到钟楼下。他仰着头,布满皱纹的脖颈努力支撑着,目光一寸寸抚摸过那些斑驳的砖石。
“挺好,”他忽然说,声音很轻,“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它站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我蓦然心惊。原来我们并非失去了一座钟楼,而是告别了一个曾经深信不疑的时空坐标。那个用钟声丈量生活的时代,连同它不紧不慢的从容,都彻底沉入了记忆的河底。
推土机来的前一天夜里,我独自一人又去了一次。月光为钟楼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纱。我闭上眼睛,在都市夜风的喧嚣深处,努力分辨。
起初什么也没有。但站得久了,恍惚间,那沉浑悠远的钟声仿佛又一次穿透四十年的光阴,一声,又一声,在心壁上敲响。
它或许从未沉默,只是需要我们真正停下脚步,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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