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边缘的老街尽头,总在黄昏时分流淌出一些极不寻常的调子。那不是唱片机里规整的旋律,倒像是谁把一整座森林的声响——露珠跌落、昆虫振翅、风过叶隙——都揉碎了,再随手撒进人间。声音的来源,是一家极不起眼的乐器修理铺。
店主是个寡言的老人,街坊都叫他秦师傅。他的手指粗短,布满老茧,是一双工匠的手。他的铺子里挂满了二胡、琵琶、阮咸,但最特别的,是他自己做的唢呐。别人做唢呐,求的是嘹亮高亢,能镇住红白喜事的场子。秦师傅的唢呐,却仿佛被驯服过,能模拟出天地间最细微的动静。
没人知道他这手绝活是怎么来的。直到一个夏夜,一个迷路的年轻作曲家为避雨闯进他的铺子。作曲家被屋檐下悬挂的一支旧唢呐吸引,那唢呐的铜碗儿已经氧化得不像样子,却莫名透着灵气。
征得同意后,作曲家将它凑到唇边。他本以为自己会吹出苍凉的北方曲调,可气流涌入的瞬间,溢出的竟是一串画眉的鸣叫,清亮、婉转,带着晨间林雾的湿润感。他惊得差点把家伙扔了。
秦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湖面的涟漪慢慢荡开。他接过唢呐,也没见他多费力,只是指尖在音孔上轻轻一搭。
刹那间,作曲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带离了这间昏黄的小店。
他先听到了雨。不是砸在瓦片上的雨,是春雨,细密地沁入泥土,唤醒沉睡草根的沙沙声。接着,音调一转,夏日的蝉鸣一层层叠加上来,从试探的独唱到喧嚣的合唱,充满了生命竭尽全力的灼热。旋律再变,秋风起了,吹得满地枯叶打着旋儿相互追逐,沙沙,嚓嚓,那是季节更迭的脚步声。最后,万物静默,一段空灵、悠远的音韵流淌出来,那是雪落寒江,天地一片纯白时,那抹永恒的寂寥。
一曲终了,余音仍在梁上缠绕,如烟似缕。
作曲家久久说不出话,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彻底洗涤了一遍。他望着老人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秦师傅用软布细细擦拭着唢呐,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都停了。
“四十年前,我也像你一样,满脑子都是音符和技法。”他开口,声音和他的唢呐一样,有种独特的质感。“后来我聋了。”
作曲家彻底怔住。
“世界一下子静得吓人。我开始拼命回忆各种声音,怕忘了。记得最清的,反而是以前没留意过的:母亲纳鞋底时针穿过厚布的噗嗤声、初春第一滴融雪从屋檐跌落的脆响、还有……我妻子年轻时在河边洗衣,哼的那段不成调的小曲。”
他指了指自己的工作台:“做唢呐,是因为它的气息最像人的生命,一头吸进来,一头吹出去。我只能凭记忆里的感觉,用手指去‘找’那些声音。我不是在‘吹’,我是在‘复述’。复述雨,复述风,复述她……”。
他顿了顿,轻声说:“老天爷收走了我一种听法,又给了我另一种。你看,声音的形状,其实一直都在这里。”
他说着,用那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作曲家临走时,天空已缀满星子。秦师傅送他一支小小的胚管,像送出一粒种子。
回到都市的作曲家,再没写过从前那种繁复华丽的乐章。他的谱纸上开始出现留白,音符变得简单而深刻。有人问他风格为何巨变。
他总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那百啭千声的美妙旋律,然后轻声回答:
“不是我作的曲。我只是学会了,如何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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