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茶馆的后院,那棵歪脖子槐树的影子快缩成一个墨点时,我知道,下午两点半了。这个钟点,王婶总会来,带着她那织了一半的薄荷绿毛线,还有一肚子掂量过、却又被舌头拦下一半的话。
今天的开场白依旧是老一套。“你说这人呐,”她嘬了口茉莉花茶,眼皮耷拉着,像是专心思索毛线针的起落,“有些话吧,它就像卡在喉咙里的糯米糕,咽下去堵得慌,吐出来又怕烫着嘴。”毛线团在她膝上滚了半圈,她没去捡,反而朝我这边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低低的,裹着茶水的氤氲热气,“就隔壁那姓陈的工程师,平时瞧着顶正派的一个人……”
话到这里,猛地刹住。她飞快地瞟了眼空落落的院门,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把那抹薄荷绿掐出了一道深痕。她这半句话,像颗没响透的炮仗,咝咝地冒着烟,引信却突然断了,留下满院子沉闷的寂静和巨大的悬疑。工程师怎么了?是道德有亏,还是遭遇了变故?她绝不会痛快说。她享受的就是这种话只说三分、留白七分的拿捏感,看听的人心里猫抓似的,她便觉得某种权力在了自己手里。
我起初以为这只是街坊邻里惯常的嚼舌,嗯啊应和着,等她后续。可她只是重新拾起毛线针,咔嚓咔嚓地织起来,嘴角绷着一丝极隐秘的得意,仿佛刚播撒了一颗无人知晓的、有毒的种子。
但这颗种子却意外生了根。接下来几天,我发现茶馆的氛围变了味。李爷下棋时,会突然冒一句:“老陈那人啊……啧,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张姨过来续水,也凑近嘀咕:“怪不得他家孩子最近闷闷不乐,原来……”尾音拖得老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工程师还是那个陈工程师,按时上下班,见人客气点头。可大伙儿看他的眼神里,却掺进了探究、怜悯,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仿佛被无形地隔离在一层毛玻璃后,整个人都模糊了。他似乎有所察觉,脊背比以前挺得更直,沉默得更久,像在默默抵抗着什么。
真正让我心头一咯噔的,是上周六清晨。我看见他提着个小工具箱,站在垃圾站那排绿色垃圾桶前,愣了很久。最终,他极其小心翼翼地,几乎带着一种郑重的哀伤,将手里一个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放了进去。那动作,不像丢弃废物,倒像在进行一场沉默的葬礼。
就那一瞬间,王婶那半句“瞧着顶正派一个人……”猛地撞回我脑子里,和李爷的唏嘘、张姨的窃语、还有这清晨无声的埋葬仪式,轰地一声拼在了一块。我好像忽然抓住了那谜团的一角——它可能关乎一件无法明言的憾事,一个或许与职业操守、家庭隐秘相关的创伤,正被这些半吞半吐的闲话扭曲、发酵,成了伤人的钝器。
我站在原地,看着陈工程师走远的、略显萧索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茶馆方向。槐树的影子又开始慢慢拉长。我知道,下午茶时间快到了,那些包裹着糖衣、内里却磨得锋利的半句话,又将开始新一轮的盘旋。
而我这次,决定在王婶开口前,先给她续上一杯滚烫的、能稍稍熨帖肠胃的茶。有些谜团,或许不该被闲话填满,它需要的是真正的倾听,或是 respectful 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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