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父亲投资失败,欠下一屁股债,从前门庭若市的景象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让我难堪的,是父亲不得不低头,去求他曾经的下属,一个叫李国栋的人。
那天,父亲特意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我跟着他,走进那间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办公室。李国栋就坐在宽大的老板椅后面,没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用手里的钢笔指了指面前的沙发。
“老领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语气里的那点客气,像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薄得一眼就能看穿。
父亲的手放在膝盖上,指节捏得发白。他一生要强,从未这样低声下气。我看着他微驼的背,听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恳求,脸上火辣辣的,仿佛那每一句卑微的话语都是一记耳光,清脆地扇在我的脸上。办公室里的冷气很足,我却觉得浑身燥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国栋一直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泡着功夫茶。茶水注满茶杯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最后,他推过来一张支票,数额刚好能解我家燃眉之急,然后,他笑了笑,说:“老领导,这钱不急,啥时候宽裕了再说。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让你家小子周末来我公司帮帮忙吧,仓库正好缺个搬货的,一天八十,也算锻炼锻炼。”
那一刻,我猛地抬起头,撞上的是李国栋那双带着一丝戏谑和怜悯的眼睛。我瞬间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借钱,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羞辱。他要用我的汗水,来彻底抹去父亲最后那点残存的尊严。
父亲的身体僵了一下,喉咙滚动,最终,吐出一个字:“好。”
周末,我去了他的仓库。巨大的风扇卷着热浪,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纸箱的味道。我咬着牙,和其他几个临时工一起,把沉重的货箱搬上搬下。汗水浸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肩膀很快就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中间休息时,李国栋来了,背着手,在仓库里转了一圈,经过我身边时停下,拍了拍我的肩膀,没说话,只是那眼神,我至今记得。
那大概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个夏天。每天晚上回到家,骨头都像散了架。但比身体更累的,是心里那团憋屈的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我看着那张被我藏在抽屉最里面的八十块钱纸币,觉得它像烙铁一样烫手。
就是在那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在我心里疯长。我不能再让任何人用钱来衡量我的价值,更不能让我的家人再因为钱而被迫低下头颅。
往后的日子,我几乎拼了命。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习和琢磨事情填满。周围的世界喧闹也好,冷清也罢,我都像一块被扔进海里的石头,只管沉默地下沉,积累。失败过很多次,也被人嘲笑过异想天开,每当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下午,父亲僵直的背影,和李国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口气,就这么硬生生地顶着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再次听到李国栋的消息,是十年后。他的公司因为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听说处境艰难。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一个行业论坛上,我见到了他。他老了很多,头发稀疏,眼里的精光被一种疲惫取代。他认出了我,似乎有些窘迫,寒暄了几句,言语间早已没了当年的盛气凌人。
临别时,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语气吞吐,提到了眼前的难关。
我安静地听着,心里出乎意料地平静。曾经那足以将我淹没的屈辱感,不知何时,已化作脚下坚实的土地。我没有说太多,只是在他话音落下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让助理联系了他的公司,以市场常规的方式,注入了一笔能够帮他度过难关的资金。合同条款清晰,公事公办。
我没有出面。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真的放下了。他曾经给我的屈辱,和我父亲当时的低头,都不再是扎在心上的刺,而是长成了我身体里的骨头。
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的奋起,不是得意洋洋地站在曾经俯视你的人面前,证明自己有多强大。而是当你拥有足够力量的时候,选择的不是报复,而是平静。你甚至不需要对方的感激或忏悔,因为你所做的一切,早已与那个人无关。你只是终于,温柔地拥抱了那个十六岁时,在仓库里流着汗、咬着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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