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盯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窗外,推土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一头不耐烦的野兽在低声咆哮。通知单上的字眼冰冷而确凿——“片区改造,限期搬迁”。

他这间老理发店,在这条烟火气十足的巷子里扎根了三十八年。门口的转灯红蓝白三色,褪了色,转起来吱呀作响,像一首催眠的旧歌。街坊们习惯了下班路过进来坐坐,剪个头,刮个脸,抱怨一下菜价,或者只是安静地听着老张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剧。这里不只是个理发店,是巷子的信息交换站,是男人们放下疲惫的避风港,是老张安堵乐业的全部世界。

儿子闻讯赶来,语气急切又理所当然:“爸,这是好事儿啊!补偿款不少,您正好歇歇,跟我住楼房去,享清福!”

老张没说话,只是用棉布细细擦拭着那把跟了他一辈子的剃刀。钢口依旧雪亮,映出他眼里的挣扎。享清福?他想象着每天对着电视发呆,下楼谁也不认识的日子,那口气就堵在胸口,闷得发慌。他习惯的是老街坊拍着他肩膀说“老张,手艺还是这么俊”;习惯的是烧热毛巾敷在客人脸上时那声舒服的叹息;习惯的是这片土地上熟悉的味道和温度。离开这里,他手脚没处放,魂儿好像都得丢一半。

夜里,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关了收音机。寂静里,推土机的声响更加咄咄逼人。他环顾四周,每一把椅子,每一面镜子,都刻着岁月的故事。他忽然想起隔壁王老师退休时说的话:“人呐,得有个让自己‘定’下来的地方,心里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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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来……老张喃喃自语。他的“安堵乐业”,难道就注定被锁死在这片即将成为废墟的巷子里吗?还是说,它其实是一种能带着走的东西?

期限最后一天,老张做出了决定。他没要新区的补偿商铺,那地方太新,太亮,他这把老骨头融不进去。他用补偿款在相邻另一个老社区租了个更小的门面。搬家时,他没扔下任何一样老伙计——那把吱呀响的转灯,磨得光滑的理发椅,甚至墙上那张泛黄的明星画报。

新店开张那天,没放鞭炮,只在门口摆了盆儿子送的发财树。老街坊们像候鸟一样寻了过来,一进门就乐了:“嘿!还是这个味儿!老张,你可把我们吓一跳,以为你真不干了!”

老张笑着,手里的推子依旧稳当。地方变了,窗外的风景变了,但热毛巾的温度没变,剃刀划过皮肤的沙沙声没变,老主顾们之间的熟稔玩笑也没变。他心里的那份“安定”,被他小心翼翼地、完整地搬运了过来,在新土壤里重新扎下了根。

他最终明白了,真正的“安堵乐业”,从来不是固守一片特定的土地,而是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用自己的手艺和温度,把日子过成熟悉的、热气腾腾的样子。挑战推倒了他的墙,却没能推倒他生活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