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实习期的最后一个夜班,儿科病房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液滴坠落的声音。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黏在舌根上,泛着淡淡的苦。老护士长临下班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陈,今晚十六床空出来了,离护士站远,有事就按铃,别自己瞎跑。”她的眼神里有点东西,沉沉的,没说完的话都藏在欲言又止的沉默里。

十六床在走廊拐进去的最尽头,旁边是一间废弃的活动室,门上的锁早就锈死了,玻璃窗后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前半夜风平浪静,只有几个孩子偶尔的呓语。我埋头写着病程记录,直到凌晨两点多。

一阵音乐就是那时飘过来的。

很轻,很旧,像是从极远的地方被风勉强捎来。叮叮咚咚,带着某种机械的、永不疲倦的欢快节奏——是那首几乎所有旋转木马都会用的《铃儿响叮当》。

可这里是医院,是深夜的儿科病房。哪儿来的旋转木马?

我站起身,侧耳细听。音乐声又消失了,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我以为是幻听,太累了。刚坐下没五分钟,那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走廊那头。

心跳有点快。我捏着手电筒,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声音的源头,似乎就是那间紧挨着十六床的废弃活动室。越靠近,那音乐声就越发真切,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像是齿轮转动的卡拉声,以及木马上下起伏时才会有的、独特的吱呀轻响。

我屏住呼吸,把眼睛凑近活动室门上方那块积满灰尘的玻璃窗,用手电照进去。

光柱划破黑暗,尘埃在光里狂乱地飞舞。

房间正中央,赫然立着一架老旧的旋转木马。尺寸很小,是给孩子们玩的那种,大约只有四五匹小马,油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它正在空转,一圈,又一圈,上下起伏,仿佛有无形的孩子正骑在上面,发出无声的欢笑。那首《铃儿响叮当》就是从它身体里流淌出来的,干涩、重复,在这个死寂的深夜和空旷的房间里,制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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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后退一步,手电光随之晃动。再定睛看去——

音乐戛然而止。

旋转木马停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蒙着白布的旧家具阴影,像沉默的墓碑。根本没有木马,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逼真到极点的幻觉。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冰冷机械的音乐余韵。

我几乎是逃回护士站的,后背一层冷汗。

第二天交班,我脸色大概很难看。来接班的张姐看了我一眼,一边清点器械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昨晚……听见什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旋转木马的事说了。

张姐一点都没惊讶,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那间活动室,以前确实放过一个捐赠的旋转木马,老式的,上发条的那种。后来……哎,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它,叫朵朵。走的那天晚上,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她就一直断断续续哼那首曲子。之后那木马就搬走了,说是机芯坏了,总半夜自己响起来,吓人。不过啊,偶尔,特别是轮到十六床空着的时候……还是有些老同事能听见点儿动静。都说是朵朵舍不得,回来玩玩。”

她顿了顿,看着我发白的脸:“别怕。那孩子生前很乖,很善良。她只是……喜欢那音乐罢了。”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忽然间褪潮般消失了,心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酸涩。那诡异空转的木马,那反复吟唱的机械音乐,原来都是一个孩子对这个世界最笨拙、最执着的留恋。

我再没听过那音乐。但从此以后,每次夜班巡视走到那条走廊尽头,我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万一呢?万一哪个迷路的小灵魂,正趁着无人,偷偷地骑着她心爱的木马,玩最后一圈呢。寂静里,我仿佛又听到了那细微的、永不疲倦的吱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