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医院放射科那台老式CT机,是九十年代末的产物,比好些年轻医生的岁数都大。机身是那种泛黄的灰白色,侧面还贴着个褪色的“小心辐射”标识,运转时发出的嗡鸣声,像极了一个老迈之人沉重的喘息。按理说,这种老古董早该淘汰了,可医院经费一直紧张,它也就这么一年年地硬撑着,成了我们科里最资深的“老员工”。
我是李伟,在这里干了快十年,自认对这台老伙计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它偶尔闹点小毛病,出片慢一点,或者图像偶尔带几条无关紧要的干扰线,都是常有的事,我们也都习惯了。
怪事开始于上个雨夜。
那天晚上我值夜班,外面电闪雷鸣,暴雨砸得窗户噼啪作响。大概凌晨一点多,急诊推来一个车祸重伤的老人。情况危急,立刻做了紧急CT扫描。一切操作如常,机器运转的噪音也依旧是那熟悉的、沉闷的嗡鸣。
然而,当扫描结束,机器吐出胶片时,我愣住了。
一片空白。
不是没曝光好的那种灰黑,而是彻底的、毫无瑕疵的乳白色空白,像一块打磨光滑的塑料板,对着光看,连半点水印或者划痕都没有。
“怎么回事?”旁边的急诊医生皱着眉问。
“可能是机器卡了,或者胶片批号有问题。”我强自镇定,心里却嘀咕,这套流程我闭着眼都能做,绝不可能出错。我立刻换了一盒全新的、刚刚拆封的胶片,重新给病人扫描了一遍。
这一次,我死死盯着出片口。机器内部齿轮正常转动,发出“咔哒”的送片声。很快,又一张胶片缓缓滑出。
还是空白。
一样的纯粹,一样的空洞,仿佛那机器从未进行过任何扫描,只是自顾自地吐出了一张张崭新的“白纸”。
急诊医生脸色不好看了,时间紧迫,伤者等不起。没办法,我们只能紧急调用另一台备用设备,总算完成了检查。
等把病人送走,我独自一人留在操作间,对着那两张空白的胶片,后背莫名起了一层白毛汗。这太诡异了。我尝试做了几次空白扫描(不放置任何物体),结果吐出的胶片反而是正常的全黑。也就是说,只有当扫描床上“有东西”时,它才会吐出这种彻底的空白。
我不信邪,又放了一个水模体(测试用的圆柱体模型)上去扫描。
“咔嚓……”机器运转。 出片口滑出胶片——一片空白。
我又试着扫描了一盒未拆封的胶片。 “咔嚓……” 依旧是一片空白。
我的手指有点发凉。这完全违背了所有物理和成像原理。它似乎不是在“成像”,而是在……“抹除”影像?

雨还在下,操作间里只有机器待机时低沉的电流声。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扫描舱门前,透过那个圆形的玻璃口看向里面。舱内是深邃的黑暗,隐约能看到承载病人的平板床。
突然,一个极其荒谬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钻进我的脑子。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再做最后一次测试。这次,我什么都不放,让扫描床空着,然后躺了上去,把自己送进了扫描舱。
冰冷的触感透过白大褂传来。舱门关闭,四周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和巨大的嗡鸣声包裹。我能感觉到射线环绕着我,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酥麻感掠过皮肤。
程序结束,舱门打开。我立刻爬起来,冲到出片口。
机器异乎寻常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内部传来一种……像是很多张胶片摞在一起被推动的摩擦声,低沉而滞涩。
终于,一张胶片慢悠悠地吐了出来。
我一把抓过它,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胶片不再是空白。
上面有图像了。
但那根本不是CT应该呈现的、代表不同组织的灰阶图像。那是一片模糊的、扭曲的、巨大无比的阴影,几乎占据了整个胶片,像某种无法言喻的、蠕动着的黑暗漩涡。而在那漩涡的最中心,隐约勾勒出一个极其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轮廓——那是我每天操作屏幕时都会看到的,CT机自身的内部结构示意图。
它拍下的,是它自己。
嗡鸣声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整个放射科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手里那张诡异的胶片,还在散发着刚出炉的、微弱的化学药水的气味。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那扫描舱深不见底的黑暗入口,正无声地凝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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