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半,我刚接完一台急诊手术的器械清点,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供应室的夜班总是这样,寂静里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灭菌器运转时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活物。
老张提着他的大号保温杯,慢悠悠地晃进来接班。他在这家医院干了快四十年,脸上每道皱纹都像刻着医院的历史。
“小陈,还没弄完?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他拧开杯盖,一股浓烈的苦丁茶味弥漫开来。
我如蒙大赦,赶紧交接。目光扫过那台最大的脉动真空灭菌器时,我顺口提了一句:“三号柜还在走一个循环,骨科的那批植入物,设定是四十五分钟,大概还有十分钟就好。”
老张“嗯”了一声,摆摆手,注意力似乎全在他那杯浓茶上。我太累了,没多想,脱下工作服就离开了。
回到值班宿舍,身体累极,脑子却异常清醒。翻来覆去不知多久,我才勉强睡去。

第二天我轮白班,早上七点就到了科室。推开那扇厚重的气密门,一股异样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
太安静了。
平时这个时候,灭菌器早已开始预热,各种设备运行的低频噪音会填满整个空间。但此刻,死寂一片。而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腻中带着焦糊的气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三号灭菌器的液晶屏,竟然还亮着!
屏幕上猩红的数字,像诅咒一样钉在那里——00:01:37。
它还在运行!从昨晚十一点四十算起,到现在已经超过七个小时!这根本不可能,所有的灭菌程序都有最严格的强制保护设定,绝不允许超时运行。
“老张呢?”我猛地回头,问另一个早到的同事。
同事一脸茫然:“张师傅?他刚说心脏不舒服,去门诊拿点药,脸色白得吓人。”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几乎是扑到灭菌器的记录打印机前。咔哒、咔哒……随着我按下按钮,一长串记录纸带无力地吐了出来。
前面几条记录正常无误:
【22:55:03 - 程序启动。装载号:ZY-20231027-038。程序:植入物灭菌。设定时长:45分钟。】
【22:55:10 - 内室压力上升。】 【22:58:22 - 温度达到设定值134℃。】 ……
然后,记录在【23:40:15】之后,彻底疯了。
打印纸带上,之后全是密密麻麻、几乎重叠的同一行信息,疯狂地重复打印,直到墨迹晕染成一片诡异的深蓝:
【灭菌进行中 - 00:01:37】 【灭菌进行中 - 00:01:37】 【灭菌进行中 - 00:01:37】 【灭菌进行中 - 00:01:37】 ……
仿佛这台冰冷的机器,在过去的七个多小时里,一直困在“最后那一分三十七秒”的地狱里,无限循环,无法逃脱。
我颤抖着手,按照规程,做好个人防护,然后用力扳动那个沉重的手轮门阀。伴随着一阵泄压的嘶鸣,厚重的柜门缓缓打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了高温蒸汽、金属和某种无法形容的、类似……烤过头的有机物的焦糊味,劈头盖脸地涌出,熏得我连连后退。
柜内,那批本该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钛合金骨骼钉板、螺钉,此刻全部蒙上了一层诡异的、不均匀的焦黄色,像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疯狂地过度淬炼过。而放置在灭菌篮筐角落、用于监测灭菌效果的批量化学指示卡,原本该变成均匀的黑色,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极度不祥的、被彻底碳化的死灰色。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篮筐的正中央。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件绝不属于这批医疗器械的东西——一个巴掌大小、边缘已经熔化变形、表面图案模糊不清的……
儿童卡通防水贴。
看那软胶的质地和残存的图案,像是小孩子发烧时,护士给贴在手背上,方便随时擦拭消毒的那种。
可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需要经过层层检查、严格清洗、精密包装的植入物灭菌批次里?它又怎么可能承受住134℃的高温蒸汽长达七个多小时?
我猛地关上门,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器械车上。
第二天,消息悄悄传开。据说心内科门诊的护士回忆起来,前天下午有个发烧的小男孩哭闹得厉害,他妈妈为了安抚他,撕下了他手背上的奥特曼防水贴,可能……是不小心掉进了当时正在清点准备打包的器械盘里?
而老张,递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再也没有出现过。
院里严禁我们再议论此事,那台三号灭菌器被贴上了封条,等待厂家拆走。
但我总会忍不住去想,那最后一分三十七秒,对于那个不小心被遗落、本该代表着“快快好起来”的祝福的小小贴纸而言,在无尽循环的炼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它最终“灭菌”掉的,又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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