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壁床的老周这两天一直嚷嚷着疼。
不是那种伤口撕裂的疼,他比划着,是一种从身体深处渗出来的、冰凉的钝痛,像有根针一直不轻不重地抵着他的内脏。
护士来看过两次,量了体温,血压都正常,只当是术后正常的疼痛加剧,安抚了两句,又给他镇痛泵加了一点量。
老周是个老烟枪,肺不好,切了一大块,身上插的管子比谁都多。最显眼的就是那台营养泵,安静地立在床头,一根细长的透明软管从他鼻腔埋进去,直通到胃里。淡黄色的营养液规律地、一滴一滴地,顺着管子流进他身体里,维持着他术后的那点生机。
夜里我睡得不安稳,被老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弄醒。
病房里只亮着他床头那一盏昏黄的小灯,光线勉强勾勒出他蜷缩的影子。他没睡,眼睛瞪得很大,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上方那袋所剩无几的营养液。
“堵……堵住了……”他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我撑起身子看过去。那根透明的软管里,营养液并没有在流动,而是在中段的位置,凝滞住了。借着微光,我隐约看到那停滞的液柱里,似乎悬浮着一些极细微的、棉絮一样的浑浊物,不像平时那样清澈。

“叫护士吧,老周。”
他猛地摇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没用……她们说正常的……但我知道不是……它不动了……里面……里面凉得厉害……”
他坚持是那停止流动的液体把一股冰冷的死气给灌进了他身体里。他说那冷气正在他胃里聚拢,像一团冻僵的虫子,慢慢往外爬,钻透他的肠子,粘在他的脊梁骨上。
他越说越激动,呼吸急促起来,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跳得有点乱。我赶紧按了呼叫铃。
值班的小护士来得很快,带着一脸被吵醒的不耐烦。她检查了一下管路,用手指弹了弹那截凝滞的软管。
“没堵啊,你看,回血很好,通畅的。”她熟练地操作着泵机,加快了一点流速,那停滞的液柱猛地向前窜了一小段,然后又慢了下来,那些絮状物晃了晃,依旧悬浮在原处。
“可能是营养液有点挂壁,正常的。明天早上换新袋子就好了。”她拍了拍老周,“老爷子,别自己吓自己,睡吧。”
小护士走了,灯光重新暗下。老周不再说话,只是那么僵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管子,胸膛剧烈地起伏。
后半夜,我被他喉咙里一种奇怪的“咯咯”声惊醒了。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一根很粗的麦秆,使劲吹吸一杯黏稠到底的珍珠奶茶。
我猛地坐起来,打开了我这边的灯。
光明驱散黑暗的瞬间,我差点叫出声。
老周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反弓着,只有头和脚还挨着床,身体中间悬空绷紧,像一座摇摇欲坠的拱桥。他的脸憋成了紫绀色,嘴巴张大到极限,舌头僵直地吐在外面,那“咯咯”的窒息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而他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死死地、绝望地瞪着床头。
那台营养泵,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但滴管里流动的,不再是淡黄色的营养液,而是一种浓稠的、暗红与浑浊黄色交织的、冒着细小气泡的粘稠液体!它正被一股强大的、不正常的压力,强行地、一股一股地泵进老周的鼻腔!
那根本不是什么挂壁!那管子里堵塞的,是他自己的东西!是那些本该排出体外的、消化了一半的、混合着出血和坏死组织的污秽!
机器识别到管路压力异常,不是应该自动报警停止吗?它没有!它像是拥有了某种冰冷的意志,固执地、疯狂地要将那些堵塞物、那些本属于老周身体深处的污浊,强行反灌回他的体内!
我像被钉在了床上,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几秒钟后,我才连滚带爬地扑向呼叫铃,发疯似的按下去。
警报声、杂乱的脚步声、急促的询问声瞬间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他们迅速关闭了营养泵,断开管路,紧急给老周吸痰,实施抢救。
一片混乱中,我被挤到了角落。
我看着那台终于停止工作的营养泵,屏幕上的数字已经熄灭。那根惹祸的软管无力地垂在床边,管口还残留着一滴摇摇欲坠的、肮脏的暗黄色粘液。
老周被迅速转移去了抢救室。
第二天,护士来拆走那台泵。她动作利索,表情如常,仿佛昨夜只是一次普通的设备故障和紧急抢救。
我忍不住问起老周的情况。
护士叹了口气,一边擦拭床头柜上溅到的零星污渍,一边低声说:“吸入性窒息,抢救过来了,但情况不太好,进了ICU。”她顿了顿,摇摇头,“也是倒霉,管路堵塞报警模块偏偏昨晚坏了,真是巧了。”
她推着那台冰冷的、沉默的机器走了。
我坐在床上,看着旁边空荡荡的病床,床头柜上还放着老周没吃完的半个苹果。
房间里只剩下营养液那种特有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荡着。
还有那冰冷的、规律的“滴答”声。
我甩甩头,那声音还在。
它好像就在我的脑子里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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