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心内科监护区的灯光早已调至昏暗,只有护士站一圈冷白的光晕,以及走廊两侧病房门口心电监护屏上跳动的绿色波形和数字。这是我实习的第三个月,大夜班,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刚巡完房,正准备窝回椅子上偷眯五分钟,李姐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带着一种夜班护士特有的、被咖啡因硬吊着的清醒。
“小刘,你去看看21床旁边那台备用机。”
我揉着眼睛走过去。那是一台老式的迈瑞监护仪,因为白天21床病人的机器报警,临时推过来备用的,后来主机器恢复了,这台就暂时断电放在墙边,插头都没拔。
“怎么了李姐?”
“你看看屏幕。”
我凑近了看。昏暗的光线下,那原本应该一片漆黑的屏幕,竟然亮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绿色光。不是正常开机时那种明亮的显示,而像是一块即将耗尽的残烛,勉强映出一个模糊扭曲的波形轮廓,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起伏着,像垂死者的呼吸。
“咦?这机器没开啊。”我下意识去按电源键,屏幕毫无反应。我又确认了一下线路,“插头是插着的呀,难道是屏幕背光板坏了?”
“不是背光板,”李姐端着她的保温杯走过来,声音压低了些,“你把它电源拔了。”
我依言照做,弯腰撅屁股地找到墙角的插座,啪嗒一声拔掉了插头。再回头看那屏幕——那缕幽绿的光,依旧顽强地、微弱地亮着,那串扭曲的波形,还在缓慢而固执地跳动着。
我后颈的汗毛唰一下就立起来了。
“这…这电池也太牛了吧?断电了还能亮?”
“牛?”李姐哼了一声,“你白天看见推过来的时候,电量是满的。刚才我路过,发现它亮着这鬼样子,就查了一下电池信息。”她拿起挂在这台备用机侧面的记录本,“你自己看。”
我借着走廊的微光翻开。最后一条记录是上午11点:电量100%,功能正常。而此刻,屏幕角落里那个代表电池的小图标,已经彻底空了,并且闪烁着一个红色的叉号。
从满电到耗尽,不到十六个小时。但这期间,它完全处于待机状态,甚至不能算正常开机。
“这…电池老化了吧?或者内部短路?”我努力想找个科学的解释。
李姐没接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21床。“你知道21床原来那个病人吧?”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21床之前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食道癌晚期广泛转移,心肺功能极差,靠机器勉强撑着。下午的时候,病情突然恶化,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没救回来。人刚走不到仨小时。

“老爷子走的时候,心率就是那样,慢悠悠的,四五十次,拉直线了。”李姐的声音没什么波澜,见得太多了,“你再看这个。”
我猛地扭回头,盯着那团幽绿的光。那缓慢起伏的波形,一下,又一下,频率稳定得让人心里发毛。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现在正躺在21床上的新病人——一位因心律失常入院的中年大叔,他床边正常工作的监护仪上,显示着规律而有力的七十多次心跳。
完全不一样。
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
我和李姐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凌晨的病房走廊,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某台输液泵极其轻微的滴答声,还有眼前这台机器内部,因为电池过度耗竭而发出的、几乎不可闻的微弱嗡鸣。
那诡异的绿光,还在坚持。
最后,李姐叹了口气,走过去,动作有点粗暴地抠开了机器侧面的电池仓盖,手指伸进去摸索了几下,猛地一拽。
那缕幽绿的光,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熄灭。
屏幕彻底黑了,那串模仿着生命最后节奏的波形,也消失无踪。走廊里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去库房换块新电池,”李姐把那块滚烫的旧电池扔给我,语气恢复如常,“记得填报废单,写清楚‘异常耗电’。”
我捏着那块还带着余温的电池,像是捏着一块烫手的山芋,赶紧小跑着奔向库房。直到把冰冷的备用电池装进去,插上电,看着屏幕正常亮起,跳出标准测试波形,我才长长舒了口气。
后来天亮了,忙起来也就忘了这事儿。只是每次我值大夜班,经过21床,看到那台监护仪时,总会忍不住瞥一眼它的屏幕。
再后来,我听说那台老迈瑞被换走了,送去彻底检修。原因没人细说,只说是设备老化。
但我知道那张报废单上,我写下的真正原因。
也许只是巧合吧,一块故障的电池,恰好在一台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机器上,耗尽了自己最后的电量,模仿了一场无人察觉的告别。
我宁愿这么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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