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值大夜,监护仪的滴答声和走廊尽头的感应灯明明灭灭,整个心内科后半夜透着一股子疲惫的安静。03床的老爷子睡得沉,血压有点不稳,我隔一会儿就得去看一眼。
大概凌晨三点过五分,最靠西边那间单人房的床旁心电图机突然响了,不是病人心跳异常的那种尖锐警报,是那种……嗯……像是老式针式打印机卡纸时发出的、沉闷又执拗的“咔哒……咔哒……”声,一下,又一下,在落针可闻的走廊里瘆得人头皮发麻。
那间房住着一位老太太,姓吴,很瘦,话不多,病情其实已经稳定,准备下周就出院。我进去的时候,她醒着,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干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那台老掉牙的心电图机还在徒劳地工作着,热敏纸卷卡在出口那里,每“咔哒”一声,就艰难地吐出一点点纸,然后在纸上留下一道异常尖锐、峰尖几乎戳破纸背的脉冲图形,一下,又一下,规律得令人窒息。
“机器可能有点旧了,卡纸了,吴阿姨您别怕,我看看。”我一边安抚她,一边俯身去处理。机子滚烫,那股热烘烘的塑料和电子元件的味道混在消毒水空气里,有点怪。我熟练地打开纸仓,想把卡住的纸卷扯出来重新安放,可那纸卷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死死拽住了,根本拉不动。
就在这时,那“咔哒”声停了。仪器屏幕上的光条不再跳跃,变成一条笔直的、绝望的绿色直线,伴随着悠长的滴——
我心里猛地一沉。可还没等我喊人,那机器又“咔哒”一声!像是垂死挣扎般,猛地又吐出一截纸,屏幕上光条蹦起一个更高更尖的脉冲,然后迅速回落,再次变成直线。
“咔哒……”又一下。
屏幕上直线,吐出的纸上却是尖锐的峰。
“咔哒……咔哒……”
这绝对不正常。我后背的寒毛炸了起来,手有点抖,几乎是强行抠开了纸仓的后盖。纸卷后面空无一物,但借着屏幕的微光,我看清了那不断被强行吐出的热敏纸上,那些被卡顿印出的重复图案——根本不是什么心电脉冲,那密密麻麻、尖刺丛生的线条,歪歪扭扭地勾勒出的,分明是一个又一个重叠在一起的、潦草却又清晰无比的……
字。
是“痛”字。
每一个卡顿产生的尖锐峰尖,都是一个“痛”字的笔画,是用这种极端又诡异的方式,挤出来的一个字。
我猛地抬头看向病床。吴阿姨依旧睁着眼,嘴巴微微张着,发出极轻微的“嗬…嗬…”气音,像破旧的风箱。她一只手仍攥着床单,另一只手却无力地垂在床边,食指伸出,正对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本翻旧了的《圣经》,扉页上,有她女儿用钢笔写下的一个“痛”字,那是她女儿名字里的一个字。
监护仪上,她的心率曲线变成了一条平整的直线,再也没有起伏。而那台诡异的心电图机,在最后发出一声悠长嘶哑的“咔——”声后,彻底熄灭了屏幕,终于安静下来。
只有那卷吐出的、写满了无数个“痛”字的热敏纸,无声地垂落在冰冷的机器边缘。
后来主任说,是机器老旧,程序错乱,热敏头故障导致了打印异常。吴阿姨是凌晨三点十一分安静走的,很安详。
他们换了一台全新的心电图机,功能先进,打印清晰流畅。

只是每次我值夜班,路过那间空了的病房,似乎总能听到那沉闷执拗的“咔哒”声,像是在一遍遍徒劳地写着什么,永远卡在了那个走不出去的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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