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值夜班,凌晨两点,病理科的自动包埋机突然停了。
真的,一点预兆都没有。之前只有制冷模块偶尔抽风,会发出那种像是有人被捂住嘴的沉闷呜咽声,但这次是彻底静默了。巨大的不锈钢机身杵在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像个冰冷的墓碑。里面还卡着十七号标本,取自一个喉癌术后的老爷子。
老王骂了句脏话,把手里的《体坛周报》一扔。他是科室里的老技師,快退休了,什么都见过。他围着机器转了两圈,照着控制面板就是两巴掌。没反应。他又弯下腰,把耳朵贴在机箱上听。
“怪了,”他直起身,眉头拧成个疙瘩,“里头有声音。”
我凑过去。隔着冰冷的钢板,确实有声音。不是机械的嗡鸣,也不是制冷剂的流动声,而是一种……非常轻微的,黏腻的,刮擦声。嘶啦……嘶啦……像是用指甲在反复刮着什么光滑的内壁。
“卡住的标本在动?”我自己都被这想法吓了一跳。那只是一块被石蜡包裹的组织。
老王没说话,脸色有点发白。他走到工具台拿螺丝刀和扳手。“得打开看看,不然这锅蜡凝在里面,整台机器都得报废。”
他刚卸掉正面挡板的两颗螺丝,头顶的灯管猛地闪烁起来,频率极快,明灭之间把整个实验室照得如同鬼蜮。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不再是福尔马林和二甲苯的化学味,而是一种……浓郁的,带着腥气的肉香,混着一股焦糊味。
“操!”老王手一抖,螺丝刀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闪烁停止了,灯光恢复了那种死寂的白。但那股怪味还在,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刮擦声变了。变成了另一种节奏。咚……咚咚……咚……咚咚……
缓慢,固执,带着某种渴望。
像极了心脏在跳。
我和老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这绝对不对。那标本是喉部组织,怎么可能?!
老王咬着牙,像是跟谁赌气,手下加快,猛地将挡板扯了下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气混着那肉香焦糊味扑面而来。机器内部,本该是冰冷的不锈钢腔体和石蜡模具,此刻却骇然地附着着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类似新生肉膜的东西,还在微微搏动。而那块本应被凝固的白色石蜡包裹的十七号标本,此刻表面的石蜡竟融化了大半,暴露出的组织变得异常的……鲜红、饱满,它一下一下地、缓慢地收缩、舒张着。
在那组织收缩的间隙,我清晰地看到,在那本该是声带的位置中央,艰难地开合着一道小小的、深色的缝隙。
咚……咚咚……
那缝隙猛地张开——
“呃……啊……”
一声极度沙哑、破碎、像是被血和痰堵满了整个喉咙的喘息声,猛地从机器内部迸发出来!
老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向后退去,撞翻了身后的器械车,叮铃哐啷响成一片。我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死死盯着那黑暗的腔体。
那缝隙还在艰难开合。
“呃……嗬……疼……”
它在喊疼。
我连滚打爬地跟着老王冲出实验室,反手死死锁上门。我们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能清晰地听到里面那东西还在持续地、执拗地发出那非人的痛苦呻吟,混合着金属被刮擦的刺耳声响。
第二天早上,设备科的人来的时候,机器又恢复了正常。冷冰冰的,安静地待着。打开内部,只有一块凝固完美的、带着编号的蜡块,安静地躺在模具里。
科长听了我们语无伦次的描述,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肯定是压力阀故障,内部高温高压产生了点异响,再加上你们熬夜出现幻听幻视了。机器嘛,老出点毛病很正常。”
后来那台包埋机再没出过问题。
只是从那天起,每次我看到十七号标本的病理切片,看着那片已经失去生命、被染成蓝紫色的细胞结构时,耳边总会响起那破碎的呻吟。

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值夜班。而老王,在一周后默默递交了提前退休申请,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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