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医院生殖中心的走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靠在液氮储存罐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手里攥着刚打出来的液位日报表,指尖发凉。
又降了。
不是缓慢蒸发的那种正常损耗,是那种毫无道理的、断崖式的下跌。昨天还维持在百分之六十五的液氮,此刻表盘上猩红的数字赫然显示着:58.7%。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我叫林伟,在这家医院的胚胎实验室干了快十年,负责看护这些装着无数“生命种子”的液氮罐。它们就是一座座冰冷的诺亚方舟,在零下196度的极寒里,沉睡着上千个家庭的生育希望。容不得半点闪失。
液氮的消耗是有规律的,像人的呼吸一样稳定。但这种骤降,完全违背了物理常识。我检查过所有环节:阀门紧闭,管道通畅,罐体也绝无泄漏——若有泄漏,首先遭殃的就是旁边贵重的胚胎,而且整个房间会瞬间被致命的氮气充满,我根本不可能还站在这里。
“难道是压力传感器坏了?”跟我一起值班的年轻技工小陈打着哈欠凑过来。
“坏三次?还专挑夜班人少的时候坏?”我摇摇头,把报表拍在桌上,“上次工程师来全面检测,不是说一切正常吗?”
小陈缩了缩脖子,没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压抑。
我记得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在两周前的雨夜。监控什么也没拍到,只录到一阵极其短暂、频率极高的尖锐噪音,像是金属被极度冻脆后猛地绷裂的声响,但声音来源却无法定位。当时也只当是设备老化。
我叹了口气,决定再去做一次手动测量。这是最笨也是最可靠的办法。拿起手电筒和测量尺,我推开内间的门。
巨大的液氮罐像沉默的巨兽矗立在黑暗中,冰冷的白气顺着罐体边缘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在地面匍匐流淌。寒气瞬间包裹了我,穿透白大褂,刺得人汗毛倒竖。
我打着手电,光柱扫过一排排编号的罐子。一切如常。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走到三号罐——那个总是异常骤降的罐子前,我停住了。我俯下身,准备打开底部的测量口。
就在那时,手电的光圈边缘,似乎扫到了什么。

我猛地将光打回去。
就在三号罐投在墙面的巨大阴影里,轮廓似乎……不太对。罐体的阴影本该是笔直而硬朗的,但此刻,在那片深浓的黑暗里,隐约多出了一小块人形的凸起,像是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正依偎在罐体的阴影中。
我心脏猛地一抽,几乎要跳出胸腔。手电光剧烈地晃动起来。
我强忍着恐惧,死死稳住手腕,让光线死死钉在那片阴影上。
什么都没有。
墙壁就是墙壁,阴影也只是罐子规整的轮廓。
我长长舒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自嘲地笑了笑。真是熬夜熬出幻觉了。
或许真是压力表出了问题,明天得催后勤那边再换一个新的。
我弯下腰,准备继续工作。
就在我低头的一刹那,一股冰冷的、若有似无的气息,轻轻吹过了我的后颈。
那不是液氮的寒气,那更像是一种……叹息。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悲伤和眷恋。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冻住了。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耳边,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又像是从这罐体的最深处,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呜咽,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猛地直起身,惊恐地环视四周。房间里依旧只有我和这些沉默的罐子。
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颤抖着手,走到终端电脑前,快速调出了三号罐的存储档案。目光掠过一排排编号和名字,最终,停留在其中一个编号上。
记录显示,里面存放着一对夫妇仅有的、经过重重筛选才得到的珍贵胚胎。而就在上周,他们不幸遭遇车祸,双双离世。根据规定,这批失去了归属的胚胎,将在履行完所有手续后……被销毁。
一个或许永远无法被证实的念头击中了我:那无法探测的泄漏,那阴影里的轮廓,那悲伤的叹息……是不是某种超越了物理形态的强烈依恋,在最后一次次地、徒劳地,想要回到那片象征生命最初的极寒温暖之中,想要抓住那唯一存在的证明?
第二天,液位依旧停留在58.7%,整整一天,未再下降分毫。
而我,再也没有在深夜独自去过三号罐附近。有些寂静,一旦你真正听懂了,就再也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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