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医院的老蒸馏水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不锈钢外壳上布满了划痕,出水口下方的白瓷槽被岁月浸染出细密的黄褐色纹路。它一直安安分分地工作,咕噜咕噜地沸腾、冷凝,流出最纯净的蒸馏水,直到那个反常的梅雨季。

潮湿是那年的主角,空气能拧出水,墙壁都在流泪。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儿科的小护士林梅。那天凌晨三点,她来接水给发烧的患儿擦身,发现出水口滴出的水,带着一种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红色,还隐隐有一股铁锈混着消毒水的怪味。她以为是机器内部生锈,报告了后勤科。老师傅来检查了半天,敲敲打打,最后嘟囔着“啥毛病没有”,换了根新管子了事。

但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夜里,急诊的老张在接水时愣在了原地。他发誓,在那汩汩的流水声里,他清晰地听到了几声压抑的、被水呛到的咳嗽声,就像一个喉咙受伤的人极力想清嗓子。声音闷沉,就是从机器内部传出来的。他猛地关掉开关,咳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水珠滴答。他汗毛倒竖,没敢跟人说,怕大家笑他熬夜熬出了幻觉。

真正的恐怖在一周后达到顶峰。

那晚是我值大夜班。后半夜,病房难得安宁,我去水房想泡杯速溶咖啡提神。幽长的走廊只亮着几盏节能灯,绿莹莹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像疲惫的眼睛。快到水房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咳嗽,是说话声。

确切地说,是含混不清的呓语,被翻滚的沸水和冷凝的滴答声包裹着,断断续续,却执拗地从蒸馏水器的内部传来。那声音粘稠而潮湿,仿佛来自水底。

我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

机器还在工作,加热管泛着红光,不锈钢机身轻微嗡鸣。而出水口,正一股股地流出清澈的蒸馏水。可就在这正常的景象之下,那絮语声越来越清晰: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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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不过气了……”

“……为什么……不救我……”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窒息感,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水汽,冰冷刺骨。我浑身血液都凉了,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伸手,“啪”一声狠狠拍下了开关。

嗡鸣停止,沸水平息。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

呓语消失了。但就在彻底安静前的一刹那,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如释重负的、悠长的叹息,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我连滚爬跑地找到后勤值班员,语无伦次。他大概以为我疯了,但还是被我惨白的脸色吓到,答应天一亮就彻底检修。

老师傅们把机器大卸八块。内部除了水垢和常年使用留下的微痕,什么异常都没有。最后,一个年纪最大的维修工,在清理最深处一根几乎从不更换的冷却管时,用长镊子从里面夹出了一小团东西。

那不是什么机械零件,而是一小缕被缠紧的、枯黄的长发,发丝间紧紧裹着一枚小小的、已经被腐蚀得发黑的铜质护身符。

老护士长认出,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因急性喉头水肿抢救无效去世的女病人的东西,她当时极其痛苦,死前拼命挣扎咳嗽,却无法呼吸。据说,她最后被推进来的地方,就是这间水房隔壁的旧处置室,那时蒸馏水还没 centralized supply,抢救时用的蒸馏水,就是从这台老机器里接的。

那枚护身符,是她家人从老家庙里求来的,她一直贴身戴着。

没人知道它怎么会进入那根绝对密封的管道内部。

医院很快报废了那台老古董,换上了全新的纯水机。新机器崭新锃亮,出水迅速而安静。但每次经过空荡荡的老水房,我仿佛还能听到那沉闷的加热声,以及水沸腾时,那深藏在无数气泡破裂声里的、永无止境的窒息呜咽。

有些东西,大概就像那缕头发和护身符,被执念和痛苦缠绕着,在无尽的循环蒸腾与冷凝中,怎么也蒸馏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