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点的心内科监护室,连呼吸声都带着倦意。我正对着护士站的电脑核对医嘱,头顶的灯管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两下。
“又电压不稳了。”小赵嘟囔着,头也没抬地继续写护理记录。
我揉揉酸胀的脖颈,习惯性瞥向中央监护大屏。八床,七十三岁的陈老先生,生命体征平稳。可就在目光扫过的刹那,他名下那条绿色心电图波形,毫无征兆地向上一跳,画出一个突兀的尖峰,又落回基线。
“咦?”我凑近屏幕。

“怎么了,林姐?”小赵终于抬起头。
“八床刚才有个基线漂移,挺奇怪的。”我移动鼠标,调出八床的实时和历史波形对比。那种漂移幅度,不像病人翻身,也不像电极片接触不良。它太快,太尖,像一颗冰冷的心,在漫长的平直后,突然毫无理由地悸动了一下。
“嗐,老机器了呗。”小赵不以为意,“今天下午不是报修过吗?工程师来了,鼓捣了半天,说是什么‘信号干扰’,让观察观察。”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医院的老设备出点怪声、显示些怪波形是常事,但这一次,心里那点异样感却挥之不去。或许是因为陈老先生太安静了,他因心力衰竭入院,精神萎靡,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几乎从不按呼叫铃,像个沉默的灰色影子。
(二)
之后两个小时,风平浪静。
就在我几乎要将那个小插曲遗忘时,尖锐的报警声猛地撕裂了夜的沉寂!
是八床!室性心动过速!
我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屏幕上的心电图不再是规则的波形,变成了一连串疯狂扭曲、宽大畸形的QRS波,频率快得吓人。陈老先生在病床上发出痛苦的、微弱的呻吟,脸色灰白。
“准备除颤!利多卡因100mg静推!”值班的张医生冲了进来,声音急促但沉稳。
抢救迅速展开。除颤仪充电、放电、胸廓弹起……药物推注……紧张有序的几分钟后,那要命的紊乱节律终于消失了,屏幕上的波形恢复了正常的窦性心律,虽然微弱,但规则。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医生擦了擦额角的汗:“幸好发现及时。”
我留下来整理用物,看着陈老先生重新陷入昏睡,监护仪规律地发出“嘀、嘀”声。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可当我再次望向屏幕,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寒意。
那条代表心电活动的绿色基线,没有停留在它该在的位置。它正以一种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升。
非常慢,像一只拥有无限耐心的蜗牛,朝着屏幕顶端无声地进军。
我立刻检查电极片、导线连接、病人皮肤——一切正常。我甚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灯管稳定,没有闪烁。
这不是干扰。
我死死盯着屏幕。基线漂移通常意味着设备故障或人为操作失误,但它是有规律可循的,是“死”的故障。可眼前这个……它太有“目的性”了。它固执地、持续地向上移动,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执拗。
它想要什么?它要爬到多高?
一个荒谬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击中了我:它是不是在“测量”着什么?像一根不断延长的冰冷卷尺,试图探知某个看不见的极限。
(三)
我喊来了值班的工程师。他睡眼惺忪,带着万用表和检测设备赶来。
“你看,就是这个。”我指着屏幕。
基线已经爬升到了屏幕的三分之二处,绿色的线条在顶端显得异常刺眼。陈老先生的心跳信号被它强行“顶”着,波形扭曲地挤压在狭窄的屏幕上方。
工程师皱着眉头,连接检测设备,一番操作后,表情变得困惑:“怪了……信号输入是正常的,放大器也没问题。软件层面检测不到任何故障代码。”
“那这是怎么回事?”
“从物理层面上说,这不可能。”工程师摊手,一脸无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有一个我们检测不到的、极其强大的外部信号源在持续干扰它,强到让机器无法自动滤波补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但这层楼所有大型设备都做过电磁屏蔽了。”
我们两人站在仪器旁,陷入了沉默。只有那根绿色的线,还在不知疲倦地、缓慢地向上移动,已经接近屏幕的顶端了。
它快没有地方可去了。
(四)
几乎就在基线触碰到屏幕最上方边缘的瞬间——
“嘀————”
一声尖锐、拉长、毫无波动的长音,猛地从八床的监护仪里爆发出来!
一条笔直的绿色横线,贯穿了屏幕左右。
心脏停搏!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抢救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恐惧。“快!医生!八床室颤了!”我一边大吼,一边扑过去开始胸外按压。
抢救团队再次蜂拥而至。除颤仪、肾上腺素……所有措施都用上了。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监护仪屏幕上,那条绿色的直线,纹丝不动。
它不再代表任何生理信号,它像一道绝对的、冰冷的最终判决,横亘在那里。任凭我们如何电击、按压、用药,它都没有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波动。
二十分钟后,张医生疲惫地停下了手,摇了摇头。
抢救失败。宣布临床死亡。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抢救现场,只剩下仪器电源未关闭的微弱嗡鸣。死亡的沉重气息压得每个人都说不出话。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发软,目光却无法从那个屏幕移开。
那条绿色的直线,它……它开始变了。
它不再是水平延伸。它以屏幕中央为起点,极其缓慢地……开始向下弯曲。像一个微笑的嘴角,被无形的手拉扯着,形成一个巨大、圆滑、诡异到极点的弧度。
它还在动,缓慢地,坚定不移地,勾勒着一个巨大、冰冷、非人的笑容。
“机器……关掉吧。”张医生沙哑着嗓子,打破了沉默。
工程师如梦初醒,颤抖着手,猛地拔掉了监护仪的电源插头。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那个未完成的、由绿色光线构成的诡异笑容,在彻底消失前,似乎在我视网膜上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
后记:陈老先生的遗体被送走后,那台监护仪被厂家返厂检修。最终的报告结论是“罕见的未知原因电路故障导致信号处理系统全面紊乱”。后来,科室里流传起一个说法,据说是听老家县医院的同行说的——陈老先生年轻时,是名非常出色的心内科医生,一生救回无数心跳。而他对徒弟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心电图纸是有尽头的,但救人的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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