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又是这个梦。

消毒水的味道总是先钻进鼻子,然后才是眼前那片白得晃眼的天花板。我躺在硬邦邦的病床上,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像个笨拙的假肢。那是去年夏天,一次愚蠢的自行车事故后的赠品。

手术很顺利,但麻药过后,随之而来的不仅是伤口的剧痛,还有一件让我尊严扫地的必需品——导尿管。那感觉,就像身体里多了一段冰冷的、不属于自己的异物,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脆弱和尴尬。护士小张是个好人,每次来检查都尽量动作轻柔,还会跟我说两句玩笑话分散注意力。

“习惯就好,都是为了你好,防止尿潴留的。”她总是这么说。

第三天晚上,情况开始不对劲。下腹部那种熟悉的、被引流管疏导开的空畅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发胀的压迫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忍受。膀胱像个被逐渐吹起的气球,硌在骨盆里,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似乎能给它加压,带来一阵酸涩的胀痛。

我按了呼叫铃。

来的是一位我没见过的夜班护士,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怎么了?”

“我……我感觉尿不出来,肚子很胀。”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羞耻。

她检查了一下床下的尿袋,里面的液体清澈,但量极少。“管子是通的啊。”她随手捏了捏连接我身体的那段软管,动作有些粗鲁。

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窜上来,我倒抽一口冷气。

“可能是膀胱痉挛,没事,你再观察一下。”她语气平淡,转身就走了。

观察?我怎么可能还能“观察”?那股膨胀的力量正在我体内攻城略地,疼痛不再是酸胀,而是变成了实质性的绞痛,仿佛里面有一个坚硬的、长满尖刺的石头在不停滚动,剐蹭着最脆弱柔软的內壁。汗水瞬间浸湿了我的病号服后背。

我再次按铃,这一次几乎是砸下去的。

几分钟后,护士和一位年轻的值班医生一起过来。医生的眉头皱着。

“很胀?”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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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用力地、艰难地点头,手指死死抠着床沿。

他戴上手套,示意护士帮我掀开被子。冰冷的消毒液擦过皮肤,让我打了个寒颤。然后,他用手在我鼓胀的小腹上按压了一下。

就那一下。

我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像被电流击中,从下腹部炸开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酷刑,是身体内部即将被撑破爆裂的恐怖预感。我甚至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呜咽。

“堵塞了。”医生冷静地判断,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接下来的记忆有些模糊,充斥着冰冷的器械碰撞声,护士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他们低声交谈的碎片词语“……冲洗……试试……”。我被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像一条被扔在岸上濒死的鱼,只能大口喘息,任由他们摆布我身体最私密的部位。

那种感觉,我至今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描述。不是单纯的疼,是一种被从内部彻底否定、被异物野蛮侵占、所有生理功能都失控紊乱的恐怖。冰冷的水流似乎强行冲开了那道障碍,随之而来的是一泻千里的释放,生理上的极度解脱瞬间压倒了心理上的难堪。

护士处理好一切,轻声说:“好了,没事了。”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病房里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似乎更浓了。我盯着那袋终于重新开始正常收集液体的尿袋,透明的管子裡,尿液一滴一滴地落下,规律而顺畅。

但我心里那片冰冷的恐惧,却迟迟无法导流出去。那种堵塞的、濒临爆炸的剧痛感,和任人摆布的彻底无助感,像一道新的伤口,比腿上的石膏更深更久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直到现在,偶尔在深夜,我似乎还能隐约感觉到下腹部那虚假的、令人窒息的胀痛,猛地从梦中惊醒,然后下意识地确认——一切是否通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