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医院的中央空调好像坏了,走廊里闷得人发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某种铁锈似的气息,一阵阵往鼻子里钻。陪护床吱呀作响,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不是因为吵,而是右边后腰那块,一阵紧过一阵地闷痛,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腔子里慢慢攥紧我的内脏。

我知道坏了。是造瘘管。

三个月前那台手术之后,这根从我右肾直接穿出体外的透明管子,就成了我身体上一个耻辱又赖以活命的部件。护士每天叮嘱,就怕它堵。它一堵,尿液排不出来,肾盂立马就胀得像只快要爆炸的气球。

我试着慢慢坐起身,冷汗已经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我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摸那个挂在床边的尿袋。轻飘飘的。正常情况下,这会儿早该有半袋微黄的液体了。可现在,只有袋底可怜地挂着几滴水珠。

心脏猛地往下一沉。

我按了呼叫铃。手指头有点抖。

等了大概十分钟,脚步声才不紧不慢地靠近。来的是个面生的年轻护士,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怎么了?”

“我造瘘管好像堵了,尿不出来,腰疼得厉害。”

她走过来,捏了捏软塌塌的尿袋,又凑近看了看我身上那段管子。“看着是没流了。你等下,我去叫老师来处理。”

她又走了。时间在那几分钟里被无限拉长。腰部的胀痛越来越清晰,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甚至能感觉到右侧的肋骨都在被慢慢顶开。我大口喘着气,试图找到一个能缓解痛苦的姿势,却发现全是徒劳。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一位年纪大些的护士长跟着先前的护士进来了。她眉头拧着,手里推着个小治疗车,金属盘里放着几样东西:注射器、生理盐水、还有一把小小的、闪着冷冽银光的无菌剪刀。

“忍一下,先冲一冲看看。”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像是处理一件寻常的日常工具。

冰凉的消毒棉球擦过造瘘管末端的接口。然后,她拿起那管吸满了生理盐水的注射器,用力推了进去。

一股尖锐的、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从我的肾脏深处炸开!那不是液体在流动的感觉,而是硬生生地用压力往一个已经完全堵死的狭小空间里夯进一块铁楔子!我疼得整个人猛地向上弹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半声短促的哀鸣,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不通。”护士长停下动作,下了判断,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她放下注射器,拿起了那把小小的剪刀。

我看着她用酒精棉片擦拭着剪刀刃,那点寒光在我眼前晃。那一刻,恐惧压倒了疼痛。她要干什么?剪开?在这里?

她捏住我体外那段透明的造瘘管,冰凉的剪刀贴了上去。

“只能剪掉一截重新接了。不然你这肾就危险了。”她的话没有任何安慰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处理流程。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压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积存了不知多久的暗红色血尿混合着一些细碎的、看不清是什么的絮状物,猛地从被剪开的新口子里喷射出来,力道大得惊人,溅到了床单上,也溅到了护士长的无菌手套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我后腰那股快要让我昏厥的胀痛,如同退潮般轰然消散。剧烈的痛苦过后是虚脱般的空白,我瘫软在病床上,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像条离水的鱼。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带着血腥和古怪腥膻的气味。

护士长熟练地快速接上新的管路和尿袋。那暗红色的液体终于开始顺畅地、汩汩地流入袋中。

她们收拾好东西,嘱咐了一句“有情况再按铃”,就推着车走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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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重新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床头那袋不断增多的、颜色诡异的尿液。空气里那股味道久久不散。

我躺在湿了一片的床单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暗淡的污渍,身体还在因为刚才的剧痛和惊吓而微微发抖。那声“咔嚓”的脆响,像枚冰冷的钉子,牢牢钉进了那个夜晚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