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那间手术室里的空气,冷得像是提前钻进了坟墓。那年我二十八岁,因为一个该死的、位置刁钻的纵隔淋巴结肿大,被推上了手术台。全麻,医生说,睡一觉就好。
意识是先于身体醒来的。
我感觉自己漂浮在手术台上方,像一个被线拴着的气球。下面是无影灯惨白的光,照着一群穿着绿色手术衣的人,他们围着一个打开的胸腔。那是我自己的胸腔。这种认知没有带来恐惧,只是一种冰冷的、事不关己的观察。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某种直接的神经传导,断断续续,像是信号极差的收音机。
“……钳子……不是这个……”
“……拉钩……再往上……”

声音模糊,夹杂着器械冰冷的碰撞声。最清晰的是呼吸机规律的一呼一吸,和我心跳监护那单调的嘀嘀声。它们构成了一个诡异的背景音。
突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不是寂静,是一种绝对的、被抽真空般的“卡顿”。呼吸机的嘶嘶声,没了。心跳监护的嘀嘀声,没了。医生的交谈声,没了。连器械的碰撞声也凝固在半空。
我的视觉(或者说,我的感知)还停留在那个俯瞰的视角,我看到主刀医生的手停住了,他正拿着一件长长的、闪着寒光的器械——后来我知道那叫纵隔镜——正小心翼翼地探入我的胸腔深处。他的手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旁边的助手保持着递东西的姿势,像一尊蜡像。护士正准备擦拭医生额头的汗,那块纱布离他的皮肤只有几毫米。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的思维却异常清晰,像一块被擦得无比透亮的玻璃。恐慌在这个时候才海啸般涌来,不是因为疼痛(我没有任何感觉),而是这种绝对的、被世界抛弃的停滞。我被困在了这一刻,困在了手术刀划开的缝隙里。
我想尖叫,但我没有嘴巴。我想挣扎,但没有身体。我只能“看”着那凝固的画面:无影灯、绿色的身影、敞开的口子、以及那枚悬停的、致命的金属器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个世纪。
“……滴……”
心跳监护仪的声音猛地跳了出来,尖锐地响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规律的嘀嘀声。呼吸机重新开始嘶嘶作响。
“……好了,继续。”主刀医生的手恢复了动作,那枚纵隔镜小心地退了出来。护士的纱布终于擦到了他的额头。一切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恐怖的卡顿从未发生。
仿佛那只是全麻带来的一个噩梦。
但我比谁都清楚,那不是梦。那种被遗弃在时间缝隙里的绝对孤寂,那种所有生命迹象瞬间离你而去的冰冷,真实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手术很成功,我恢复得也不错。每次复查,看着CT片上那个干净的纵隔,我都对医生充满感激。
但我从没问过那天手术中是否有过任何“异常”。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我宁愿相信那是一次大脑的诡计。
只是从此以后,我对任何微小的卡顿都变得极度敏感——视频缓冲、游戏延迟、电梯在楼层间那瞬间的停滞……每一次,都会把我拉回那张冰冷的手术台,再度体验那无限漫长的、被时间遗忘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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